王彬和同伙归案后被押回到海安县时，上万名群众围观。

校园里的大学生该怎样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今年1月16日，江苏省海安县大公镇一位家境殷实的寡居老人在家中被人枪杀。房间被翻得很凌乱，1000多元现金、摄像机、照相机、小金佛、古钱币、三块手表、三部手机以及20多条香烟等物品被盗。68天后，包括一名在校大学生在内的两名犯罪嫌疑人被抓获。

　　这起枪杀案，在解放后海安县的历史上是第一起，在南通地区，也是第一起。

　　海安县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周顺和告诉记者，接报案不到半小时，专案组迅速成立，案件也被定名为“1·16”持枪抢劫杀人案。

　　海安县隶属南通市，因建筑业和轻工业而闻名，社会治安状况良好，发案率和命案一直维持在非常低的水平。案发地，很多人在外搞建筑工程承包，有钱人多；死者的大儿子也在外地承包工程，生意做得很大。老人为何被枪杀，猜测主要有三种：流窜犯罪团伙劫财；因为生意上的纠纷报复；因为独居，感情纠葛招致杀身之祸。无论是哪种可能，因为涉枪，案件的影响力成几何倍数般地被放大———到天黑，大公镇上的很多居民都不敢出门走动；放学稍微晚些，很多家长都赶到学校接孩子；走读生到学校上晚自习的制度被迫暂停。

　　150名民警上了专案，就驻扎在大公派出所，警方的想法是“不破不休”。事实上，案件不破也没法交代：临近春节，由于一直不错的警民关系以及对自身安危的担忧，当地居民给专案组民警送来了香烟、方便面、苹果和矿泉水；有关单位也不时“慰问”专案组。巨大的压力被传递到履新刚几个月的严卫飞局长和专案组民警们身上。大规模的调查走访、布控、向全国所有地级以上的公安机关发协查通报、对全国所有的涉枪案件进行串并案……每项工作，说起来是一句话，做起来都纷繁浩大：为了调查摄像机、照相机、手机发票所载信息，民警们查看了整整六个大麻袋的票据。为了确定被抢走的三部手机，民警们对几十部手机的下落进行了调查，走访了上千人，对案发房间内的数百根头发都做了化验比对。为了核实每一条有价值的线索，民警几乎跑遍了全国，行程2.4万公里。向全国公安机关发协查通报，单是邮寄费用就花去了七八万元。

　　春节期间，专案组民警只放三天假。就这三天，150名民警还带着一项任务：收假时，每个人都必须谈对案件的看法。

　　随着一项项工作的有序展开，侦查范围被一再收缩：在大公中学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死者家有钱，历届毕业的中学生中，有劣迹的学生都被纳入了警方视线。其中，王彬引起了特别注意。此人当时在江西上大学，初三时曾因偷过一双溜冰鞋被派出所教育过。有人反映案发前后，两个青年曾在死者家附近徘徊，其中一个染了黄头发。而王彬春节回家时，正染着一头黄头发。

　　侦查的重点，转向了江西。

　　3月22日，江西警方通报，包括摄像机在内的部分赃物出现。两条线索在江西交汇，民警立即赶往江西。经过摄像机持有人辨认，以2900元出售摄像机的人就是王彬。经查，王彬在1月11日曾请假离校一个多星期。

　　3月23日，王彬被抓获。通过十余个小时的较量，王彬的心理防线崩溃，交代了持枪抢劫杀人的经过。随后，涉案手枪在其宿舍被起获。次日，另一同案嫌疑人小魏被抓获。

　  别人眼中的王彬：聪明、懂事、有礼貌

　　采访中，一位办案民警告诉记者，当地人对案件的持续关注超出预想，王彬和小魏被押回海安的那天，将近十万人自发地在通往看守所的路上等着观看，很多人放起了鞭炮，“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王彬的落网之所以引起轰动，民警推测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涉枪；二是主凶是大学生。

　　在民警的调查中，老师和同学评价王彬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上初中时成绩一般，但考上了大公中学的高中。一次，初中同学见到他讲了一句：你也能考上高中？这深深地刺痛了王彬，他开始发奋。一个星期之内，他用掉了4000张16开的纸，背会了六本初中英语课本上的所有英语单词。高一下半学期起，他连续五次被评为三好学生。高中毕业，他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考上了江西抚州某高校的计算机专业。

　　在邻居眼中，王彬很懂事，碰到了会客气地问好。有一次父母食物中毒病倒了，王彬一人照顾父母、操持家务。邻居看不过，劝他去找卖食物的人讨个说法，王彬反过来安慰邻居：“算了算了，与人为善。”

　　直到被押回海安的那天，父母也不相信王彬会是那个著名枪杀案的制造者。邻居去看“场面”，他的父母没去。

　　邻居回来对王彬的父母讲：“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围观王彬，吓得手脚发抖。”

　  王彬的叙述：上网扭曲了我的人生

　　这个把邻居吓得“手脚发抖”的王彬，也令办案民警感到十分震惊！数次的审讯与谈话中，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民警：崇拜张君和马加爵！佩服他们有胆量杀人。

　　这也是记者对王彬及其案件感兴趣的初始原因———为什么“崇拜犯罪、枪支、抢劫、杀人”等充满混乱与危险的词汇，会与一个当代大学生联系在一起？

　　在海安县公安局看守所，记者与王彬进行了两天十余个小时的对话。

　　在王彬自己的叙述中，从高一下半学期到大一下半学期，他的聪明基本上用在了正道上。但一年过去后，他发现大学生活和高考前的憧憬完全不同，感兴趣的课不多，老师讲得好的课更少。100多人的大课居多，老师在讲台上大讲，学生在下面小讲，只有前面几排的能听清。没意思加上听不清，有的课王彬就没有去上。尽管这样，但考试前两三天找课本、借笔记来看看，王彬考得比一些老去上课的同学还好。大一下半学期，他获得了300元的学年奖学金，当时获奖学金的，全班也就五六个人。那时，王彬还担任着班里的组织委员。

　　一切的改变，在王彬看来，缘于上网和在学校外租房。大二开学，他在外面租了房子，开始泡网吧，这意味着他经常旷课。对付点名，王彬和他的同学相互“掩护”，一百四五十人的大课，通常也就去三五十人，点名时，只要有人答声“到”，任课教师也不深究。班主任的课，他都去。学校传达了当年国家教育部不让大学生在外面租房的通知，但在宿舍查房时，他的老乡同学会提前打电话通知他。

　　在王彬凌乱的叙述中，他的校外生活，主要是泡网吧打游戏、和朋友聊天喝酒、网上寻找一夜情和泡妞。

　　由于学的是计算机专业，王彬熟谙网络。他玩得最多的是韩国游戏“传奇”。“传奇”中的暴力因素比较刺激，吸引了他的大多数朋友。后来给他的抢劫杀人之旅壮胆的小魏，也是在网上买卖“传奇”游戏号认识的。最长的一次，王彬在网吧里整整泡了一个星期，饿了就让网吧老板送点盒饭和方便面，困了就在电脑桌上趴会儿。当记者表示诧异时，王彬说那不算什么，一个同学曾经创下了一个月持续坐在宿舍电脑前玩游戏的纪录，最后一头栽倒在地。

　　王彬的朋友，主要是在经常出入的娱乐场所认识的社会人员，比如健美教练、游戏厅看场子的保安、网上聊天的网友等。由于王彬是大学生，他们比较佩服他，有的还叫他“老大”，这给了他很大程度上的满足感。有钱时，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喝酒，而大家一旦分开了，也不会再联系。因此，王彬经常陷入一种“这种友情是虚伪的、被世界抛弃了”的孤独感中，有时要好几天才能缓过劲来。但这并没有促使王彬回到学校，因为他觉得学校生活同样无聊。这样的心态下，王彬对记者估计，他的旷课率高达90%%以上，大二四门课不及格，两门缓考（得以缓考，又是他的朋友，给他从医院开出了疾病证明）。在书本知识和聪明劲方面，这些朋友没有超过王彬的，因此当他有苦恼和面临人生难题时，没有一个朋友能给他正确有益的建议和观点。比如对待谈恋爱，王彬曾经有一个动了真感情的女朋友，但看看在谈恋爱且即将毕业的师兄们，他不知道如果爱上了将来怎么办，问朋友，他们建议千万不要动真情，玩玩就行了。

　　“玩玩就行了”，朋友之间称之为“泡妞”。朋友聊天时，吹牛和攀比的一部分内容就是看谁泡的妞多，谁的一夜情多。通过色情网站，王彬寻找着放纵欲望的对象。他对记者讲，与他有过一夜情的网友大约有十几个，有江西的、有江苏的。最远的一个在深圳东莞，30多岁，去会她花了不少钱。在寻找一夜情的同时，王彬还交了好几个大学生女朋友并同居，其中的一个怀孕竟长达五个半月。王彬告诉记者，这个女孩现在快结婚了，分手后得知这个女朋友和别人好上时，他觉得感情上很受伤害。当记者问他，自己同时周旋于几个女朋友并放纵于一夜情，对她公平吗？王彬考虑了好一会儿，说：“没想过。”

　　校外租房、泡网吧、打游戏、喝酒聊天、一夜情……王彬的生活的所有内容无一不需要钱来维持。四年不到的大学生活，他花了父母十多万元钱。当钱像水一样无节制地流出去时，再多也不够。为了弄钱，王彬给电脑公司攒过电脑、用纸片偷过老虎机里的硬币、找同学借过。花掉了学费，又不好意思老向父母要……缺钱的困境，促使他策划并实施了抢劫。以前，他也向朋友吹嘘自己抢劫过，但那是为了面子。动了抢劫的念头后，一个朋友甚至给了他一只火铳，由于搞不到火药，王彬只是用来向朋友炫耀。王彬曾经和一个同学旷课而来到南昌、武汉等城市，为的是抢劫，但是一直不敢下手。快回学校时，在一座大桥上，王彬和同学商量“怎么也得抢一次”，计划是他去假装问路抱住那人的腰，同学上去抢。这个行动最后一刻变成了王彬一拍人家的肩膀，那人一回头吓他一跳，他下意识地问：“先生，几点了？”

　　这次流浪抢劫没有成功却花去了很多钱。此后，他又和小魏策划过抢劫电脑店和两个网吧，但都没有勇气下手。他上网用“抢劫”两个字搜索，无数的案件跳入眼中，其中就有张君和马加爵。研究之后，王彬崇拜张君，是因为他杀人不眨眼并作下大案；对于马加爵，他只是佩服他有杀同学的“勇气”。案件的抢劫细节，给了王彬作案的知识储备；而朋友圈“只有破了的案子才报道，没破的案子多着呢”的看法，促使他最终铤而走险；小魏的加入，给他壮了胆。

　　最后，他以“毕业了要买大电脑发信息找工作”为由，向家里要一万元，其实是为买枪。父母犹豫了一个星期，才分两次将钱打给他。通过网络，他到外地买到了一只仿“六四”式手枪和20发子弹。

　　1月15日，经过长途跋涉，他和小魏到了大公镇。以“建筑工程出了点问题想请老人的儿子帮忙”骗开了门。就在老人给儿子拨电话的瞬间，王彬掏出枪顶在他的后脑勺上，说了句“不许动”就扣动了扳机。老人一声没吭就慢慢倒地。

　　记者问王彬，在开枪之前，想没想过收手，因为杀人毕竟是要偿命的。他告诉记者，在买枪到开枪之间，他无数次地想停下来，但“怕在小魏面前丢面子”，他一直犹豫着；还有，他以为案子破不了。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恐惧：即使不被抓，自己也快要崩溃了

　　作案后，并没有带给王彬成功感，反而陷入一种未曾意料的刻骨恐惧之中。再次在南昌遇到小魏，双方都觉得后悔，毕竟“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一下子就没了”。他告诉记者，只要脑子一闲下来，老人慢慢倒地的镜头就会跳出来。晚上无法入睡，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他得靠泡网吧、找朋友喝酒聊天“占着自己的脑子”，要不就得有女朋友陪着才能入睡。

　　他给记者和民警描绘的噩梦有：射向老人的子弹头钻进了门缝里，问他为什么要杀人。省与省之间在打仗，没有江苏户口的要被清除出省，女朋友被人拖走时，手抓住门框不愿走，最后他还是无能为力，绝望极了。

　　后一个梦，是王彬作案后带着女朋友回家过春节期间做的。带着女朋友是给自己壮胆的，因为在距离案发现场不到两公里的家中，他一个人不敢也无法入睡。当父母偶尔一次说起轰动一方的枪杀案时，王彬“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晚上睡不着，白天困得要命，恐惧全方位地慑住了身心。王彬告诉记者，即使不被抓，他也马上就要崩溃了。在落网后的最初几天，他睡得无比踏实。临被押回海安的那天早上，民警使劲叫他几次都叫不醒。

　  父母：一切成空

　　别人家养几百只鸡，就累得不行。王彬的父母两人却养了七八千只。王彬是他们惟一的孩子，一切都是为了王彬。2004年年底，即在案发前，王彬的父母又起了两间鸡舍和一间厨房，因为考虑到他次年即将大学毕业，过不了几年，娶媳妇买房要花很多的钱。

　　在大公镇派出所，王彬的父亲告诉记者，王彬是他们下半辈子的寄托，现在一切希望都没有了。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在邻居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曾一度想迁到外乡去。王彬的母亲，经常在夜里哭泣，曾经气得卧床不起。

　　征得他的同意，记者和民警去王彬的家中看望他的母亲。怕看到警车再度在邻居中间引起不利于王彬父母的猜疑，民警把车停在距离他家很远的地方。

　　王彬家的条件并不差，勤劳的父母早就盖起了两层的小楼。几个养鸡的大棚在春天的阳光下散发着臭味，王彬的母亲还在劳动。

　　在父母眼里，王彬是聪明懂事的。就在春节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时，下午他还和女朋友做好了晚饭叫父母吃。

　　然而，他们并不了解怀揣梦想离开家上大学之后，真实的王彬和王彬的真实生活。他们也给王彬的宿舍打电话，经常不是王彬本人接，同学老说他出去了或上晚自习去了。钱，他们也不敢一次给太多，总是一个星期往他的卡上打一些。

　　记者问起王彬染过的头发，他的父亲说也看不惯，但那是年轻人的事。问起王彬女朋友怀孕并向家里要钱堕胎的事，他的父母说想不到，但觉得现在的社会可能就是这样。说起上高中时王彬就会打麻将并玩点小钱时，他的父母告诉记者，当时村里有这种风气。放假回家，王彬曾经说过偷老虎机的硬币，但他们当时没有往深处想……这是天下多少父母的通常想法，但勿以恶小而为之，一次又一次，或许父母错过了教育孩子的最好时机。

　　王彬的父母是朴实善良的。告别时，民警和记者宽慰他们：王彬希望你们好好生活；你们尽了做父母的最大努力，不要负疚，是他先对不起你们；事情的发生，有王彬自己的原因，也有社会的原因。犹豫了好久，他的父亲才问记者：能不能提一个小小的请求，不要再到王彬的大学去采访了。问他为什么，他说怕给王彬曾经的女朋友带来伤害。

　　带给记者最强烈冲击的不是这些，而是王彬房间墙上五张保存完好的三好学生奖状。再见到王彬，他问记者看到奖状下方一张没撕干净的纸没有。同去的民警说看到了，上面有个好象是150的阿拉伯数字。王彬说那是距离高考200多天的时候，他开始使用的倒计时牌。他最怀念的就是那段日子，紧张，却特别充实，因为有个具体的目标和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