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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伪知识分子的警察生涯》

来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者:何帆 发布时间:2005-02-11 20:44:04 浏览次数: 【字体:

 

                                        

    刚刚加入警队就参与镇压暴动的学警、大球场内的骚乱、考研失败后行劫度日的毕业生、坐台的大学女生、变态的杀人狂、机关里的人事哲学、牺牲在同行枪口下的青年民警……这些形象在我们面前交替出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警察世界。

   七月底,早早陪新任局长从加拿大考察那边的警务状况回来了。大飞和我设宴给我们的外事警察接风。饭桌上,大家照例要开一番早早的玩笑,比如问他外国的月亮圆不圆,外国的女孩子眼睛电力足不足,等等,目的无非是把我们的小帅哥整个脸通红。

  早早和我们谈了在国外的种种见闻,而且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局里和那边的警察部门签订了交流培养的协议,以后只要通过了业务能力和英文的考核,大家都有机会去那边的警察学院培训并到当地警察部门实习。

  阿轩用质疑的口吻问道:“早早,那边收交通警察么?”早早说:“收啊,什么警种都有对应的接受部门,而且都设计有系统的课程。”阿轩先是满足地一笑,瞬间又警觉起来:“你小子会不会这次去已经和别人谈好了,可以马上近水楼台啊?”早早腼腆地一笑,说:“我不想去那边再镀什么金了,自己本来就是学英语的嘛,现在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参加派往海外的维持和平警察部队,能代表我们国家警察的形象在海外执法,很有意义啊!”

  “大飞哥哥,你的理想是什么?”我问大飞,“莫非依然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大飞思考了一下,答道:“参警以来对队伍有很多失望的地方,但是真要离开还是很舍不得的。这些年写了不少公安通讯,见识到了很多连普通民警也看不到的光明面和黑暗面。我始终觉得,作为一个记者,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知道真相,却不能说真话;明晓得是瞎扯淡,还得乱贴金。如果真要说理想,我的理想就是有天不用再说假话、空话和套话了。”

  接着大家纷纷述说自己的理想,大胖依然坚持自己最初的选择:“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警察心理咨询专家,平时帮民警解决心理问题,舒缓工作造成的压力;在实战中能够利用谈判、催眠等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让一线的民警少一些牺牲和伤亡。”大飞在一旁逗大胖:“兽医,你港剧看多了吧?就你还每天西装领带的挎着包到处去谈判?是用拳头还是用嘴巴啊?”大胖冲大飞扬了扬铁拳,大飞迅速住嘴了。其实我心里知道,大胖那段时间已经开始为即将进行的全国心理咨询师资格考试做准备了。

  二胖已经结束休假回来了,坐在旁边喝着闷酒不说话。大家知道他还没有从那场风波中恢复过来,都不好开他玩笑。只有小胖性格比较天真,轻轻拍着二胖的腿问:“帅哥,听说你被调到刑侦处了,你们那里最近正要用我们开发的一套系统呢!”

  二胖正烦着,听小胖这么说正好气不打一处来,回了一句:“用什么用啊,到头来还不是得靠人,人都累死了要堆机器有个屁用?”小胖不明白怎么得罪二胖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理忙在一边打圆场:“二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小胖也是想在以后的实际工作中跟你加强合作,联系感情嘛,你怎么能随便打击别人的积极性呢?”阿理在新训班素以啰嗦著称,私下曾被我们赋以“唐僧”的美誉,果然几句话就把二胖说得没了脾气,连忙向小胖道歉。小胖说:“没什么,没什么,知道你心里不爽了,不过我现在明白我的理想了,就是让二胖这种自以为是的家伙对我们这些搞技术的心服口服!”

  那一晚,大家喝了很多酒,也谈了很多这些年的喜悦、欢欣、不易、矛盾、踌躇和挫折。除了理想,我们还谈起了寂寞。我们这些人,除了大飞,基本都是共和国第一代的独生子女,大都有过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独自寻乐的童年。并没有受到过多的溺爱,还能独立,还算懂事,比过去的孩子更能习惯安宁、习惯寂寞、习惯找出无聊之聊来,但是,自私、自负这些种子也在不自觉间埋入我们的心灵深处。在我们还认为自己是个孩子的时候,毕业大幕轰然落下,我们全部被赶进了社会,穿上制服,拿起枪,去履行一个执法者的角色。几年过去了,我们在渐渐适应这个角色,也因为我们血液里天生对自由和叛逆的渴望,产生过种种排斥反应。我们奔跑过,也挥洒过激情。我们曾经碰得头破血流,也曾经为爱情流泪,会因为瞬间的狂热做出影响自己一生的选择。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出了青春的大门,而青春的唯一出口就是妥协,对整个成人世界和残酷的社会现实的无奈妥协。

  “有人说过,年轻时候为理想做出的选择,多半是错的。每次想到这句话,我都会心寒,大家说说,这句话对不对?”大胖喝多了,仰躺在包房的沙发上问我们。

  大飞长叹一声,靠在椅子上说:“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我一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信心和勇气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今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才感觉到,你真要想好好地挺下来,就是不顾压力如何,风险如何,前途如何,勇敢地去和一切残酷现实与困难面对面。就算输了,老子也输得悲壮、热烈、值得!”

  “或许正应了一句话:寂寞的成长,无悔的青春,尽人事以待天命。”我做了一个小结。

  聚会解散前,早早给我们一人塞了张小纸条,说这是他在回国的飞机上忽有所感,结合我们每个人的情况逐人写的赠言。大家笑着骂这小子像个女人般扭捏,但都高兴地接了。

  我一个人踉踉跄跄往家走,走到楼梯口,抬起头,可以看到六楼自己家厨房里的灯光,我无奈地摇头苦笑。

    其实家里并没有人,只是从前年冬天开始,自己出门就养成了不关灯的习惯,因为晚上回家,仰着头看到从六楼自己家的窗口透出的灯光,心里会觉得很温暖,这是那些和家人与朋友住在一起的人体会不到的一种感觉。

  拖着疲惫的身躯爬上楼,开铁门,开木门,漱洗,把自己扔到床上,关灯。浸在黑夜里,我这才备感孤独。转眼已经工作三年了。有时候真的觉得正义、价值、人权、公平在别人眼里是那么冠冕堂皇的词汇,置身其中却感到它们只是流水线上的几个符号,包括自己,无论自我感觉多么良好也不过是轰鸣的国家机器上的一颗小螺丝。已经习惯了看那些求助的弱者期盼的眼神,也冷漠地审视着违法的个人面对庞大的专政机器时的渺小和无助,身边的朋友和事情常变常新,才让我感觉到生活的大车一直在向前推进。

  我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起早早给我的那个纸条还没看呢。拧开台灯,摸出小条儿,凑近盯了老半天,我看到如下模糊的字句:

  “Yesterday is a History. Tomorrow is a Mystery. Only Today is a Gift, that’s why we call it Present.”

  微笑。关灯。睡觉。

    九月初,全市公安机关的教育培训结束了,政治部宣布马上进入练兵比武阶段,要求各机关、业务处和分局选取在教育训练中各方面成绩优异的民警参加市局组织的各项比赛。

  我正在电脑前敲自己的毕业论文,利用休息和工作闲暇,论文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一。可是越往下写我越感到自己知识储备的不足,这些年好像都专注于实务方面的东西,忘记多沉淀下来认真构建自己的理论基础。虽然自己论述的只是经济犯罪中的洗钱等一般问题,可是一旦深入进去,我发现需要启动刑法总论、分论、刑事诉讼法、金融法、证券法、引渡法、司法协助法等各方面的知识,自己那点儿水平很快就捉襟见肘了。我暗暗问自己,花那么大精力考下这个研究生我就真的学有所得了吗?如果自己就凭着那一点点司法实践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津津乐道我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律人么?

  就在那一刻,一年前在清华园里产生的考博士的想法又再次复苏,不是因为机关里的生活太压抑,也不再是因为对现实的灰心和失望;而是我突然又想回到校园里,沉下心来好好看书,把自己这些年在实际办案中郁积的疑问一一求解,并用科学和系统的方法进行解释。继续学习的想法在脑海中越来越强烈,虽然我知道难度和强度会比考研时更大,但我总觉得决心已经在开始慢慢凝结、成形了。

  “你干吗呢,大中午的发什么呆啊?”小齐的一记猛掌拍醒了我。我扭头见是他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什么,在考虑怎么才能找个借口让黎科长请我们吃饭。”

  小齐说:“这个想法好!我把大军和小范都叫来大家一起群策群力。”不一会儿那两个家伙也窜进了值班室,都恨不得像聪明的一休那样开动脑筋了。正密谋得热闹,黎科长从后面摸了进来,大喝一声:“你们这群臭小子不上班跑这里商量什么啊?想造处长的反不是?”小范是老实人,被吓得慌了神,忙如实交代:“我们在考虑找什么借口让您今天请我们吃顿好的。”

  黎科长哈哈大笑,然后用哭笑不得的神情看了看我们这群活宝,说道:“这还用找借口啊,直接说不就是了,今天我请全科吃饭!”话毕,同志们山呼万岁,各就各位了。

  午饭吃得差不多时,黎科长宣布了一个消息,他即将于本月中旬调往省厅。同志们全部瞠目结舌,觉得这消息实在过于突然。我就更是不舍了,从进法制科到现在,黎科长一直以他特有的人格魅力影响着我,无论是支持我读研究生、提醒我在机关如何做人,还是告诉我如何正确看待自己的职业,我都把他当作老师和兄长来看,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离开我们。

  黎科长看大家的情绪有点低落,就安慰我们道:“只是借调,大家怕什么啊,保不准还要回来的呢!”老江看这句话还没效果,就在一旁说:“大家这么喜欢黎科长当然是希望他好了,现在他调到省厅分明是高升了,我们难道还会因为他升官而郁闷吗?”大家想想也是,以黎科长的资历和水准,早该提他当处长了,可惜市局竞争激烈、指标也有限,现在他能直接调到省厅,不管怎么样待遇是一定会得到改善的,我们的想法实在是有点儿小农主义了。

  九月十日中午,黎科长清理好所有的材料,提着箱子离开了市局大楼。我和大军他们一直把他送上车,心里别提有多重的失落感。

  刚一上楼,迎面看到老潘引着个白净青年走过来。那孩子一脸腼腆,一见到我们就微笑着点点头。老潘向我介绍说:“这是刚分到我们队的大学生,叫庄伟,财经大学金融系的。”大军一乐:“那不是我的学弟嘛,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

  我打量了一下这小伙子,比我当年从防暴队一脸憔悴地调过来时要精干多了,或许是刚进机关的缘故,他的眉宇间依然露出几分惶恐和羞涩。我突然想起当年拎着脸盆和行李在防暴队的大楼下等待中队长挑选时的自己,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我高兴地伸出手对庄伟说:“谢谢,在这里熬了三年,我终于成师兄了。欢迎你!”

  黎科长调走后,科里的工作暂时由江科长负责。九月中旬,因为一起案子需要调查取证,我又离开了晴川市,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列车在秋天的田野上奔驰,我斜靠在窗边想着心事。

  其实这次出差是我主动向江科长申请的,自己很想到北京几所高校的法学院看看,一是为论文写作查找些资料,二是因为感觉到老呆在一所学校做研究有点限制自己的思维,很想换个地方继续深造,打算多去找几位老师和师兄,询问一下考博士的情况,供自己十一月报名的时候做参考。

  在北京取证的日子过得很快,每天又是转车又是倒地铁,忙得日夜晨昏颠倒。好容易才找到几个放风的机会,我连忙趁着休息时间去国家图书馆查资料,毕竟晴川市的学术资源有限,很多外文资料都得耗费心力去检索和查对。

  那天,从国图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我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到西直门地铁站倒地铁。摇下车窗,阵阵凉风拂面,让累了一天的大脑格外轻松。经过一条小街时,路边出现了成群结队穿着军装的人,我本以为是部队在拉练,认真一看,原来是刚刚军训完的大学新生打着背包从训练基地往学校赶,队伍拉得很长,那些裹在肥大的军装里的瘦小身躯明显透着疲惫,但是他们依然边抹着额头的汗水边放声歌唱,那些面孔充满稚气,却又那么阳光和张扬。

    二胖发了条手机信息过来,上书:“我正在广东追逃犯,被蚊子叮惨了,你在哪里?”我回信息道:“北京,缅怀我那如肉包子打狗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从北京返回晴川的列车上,一个面容憔悴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留着光头,年纪看上去五十出头,面上的胡子已是许久未刮,一只手缠着绷带,一直坐在自己铺上闷不作声。一听到我们谈公安工作,马上露出了惶恐和警觉的眼神。我和同行的侦查员老王把目光一对,都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说不定是一刚刚越狱出来的逃犯。

  我坐在那里继续观察那家伙,老王叫来了列车上的乘警。经过盘问,那人果然坐过牢,查验了监狱开具的释放证明并电话确认后,乘警返回了岗位。那人见我和老王挺尴尬,主动和我们搭话道:“民警同志不要不好意思,我这人面相凶,而且这段时间也没空闲收拾自己,看着是挺像坏人的。”

  老王在一边自我解嘲说:“你这还算好的了,我虽然是警察,这副长相还不是带来不少麻烦,坐飞机每次都不搜别人偏搜我的,走在小路上还经常有人问我抽不抽白面儿呢!”大家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就熟了,话题自然就扯到那人是如何被弄进去的问题上来了。

  那人自称姓夏,这里姑且叫他老夏好了。老夏曾经是一名军人,转业后自己办了个油漆厂,由于信誉良好,产品品质高,很快就在晴川打开了局面,生意越做越大。老夏的妻子和儿子以前一直在外地,公司业务做开后老夏把他们全部接回了晴川,并负责公司的财务和运输部门。

  老夏不嗜烟酒,对女色也没什么爱好,生平最喜欢的就是收藏军事用品。他曾经通过朋友从云南的黑市买到一把崭新的五四军用手枪,闲暇时就把拆装、擦拭这把枪作为一大乐趣。前年七月的一天,几名民警突然携搜查证冲进他的办公室,人赃俱获后将其带走,不久,他因犯非法持有枪支罪被判入狱一年。

  服刑期间,妻子和儿子从未去看过他。走出监狱,老夏才发现以前的公司已物是人非,所有的亲信都被赶走,核心部门全部由妻子娘家的人控制。最让他痛心的是,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当年是妻子和儿子告发的他,入狱后,妻子模仿他的笔迹伪造了授权委托书,将所有的资产转移到自己名下,现在连银行存折上都没有一分钱属于老夏了。

  老夏企图争回自己的权益,去找妻子谈,可是公司的保安压根儿不让自己进门。在下班的路上拦住儿子的车,儿子连理都不理他。老夏在公司楼下叫着要去法院告他们。第二天妻子的弟弟就叫了几个地痞把他的一只手给打折了,还说只要他敢告状就把他卸成几块丢在马路上。

  老夏说到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一个是自己老婆,一个是自己骨肉,他们怎么就这么狠心啊,不就是为了我的钱吗?他们真想要对我说不就成了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我和老王都算是老经侦了,这些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儿子告父亲、公公告女婿,兄弟或者夫妻为钱反目的案子,说到底都是为了钱。不过像老夏这么惨的我们还真是头一次见。

  我正打算建议老夏准备材料到我们那里报案,老夏突然望着我们说:“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现在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这辈子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就是去告他们,把他们母子俩全部送进大狱,让他们也知道坐牢是什么滋味,知道被自己的亲人送进班房会是什么滋味。”老夏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凶狠,面部的表情甚至因为激动而变得扭曲,我和老王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劝他。

  以前二胖他们总是告诉我刑警工作需要很大的心理承受力,那些血浆四溅的凶案现场是如何血腥,那些死者的表情是如何恐怖和扭曲,那些作案的手法是如何令人发指,一般人连看看照片都受不了,更别说身临其境和抓捕凶犯了。我承认二胖说的都是事实,自己也多次在凶案现场被恶心得呕吐,所以深知一线刑警的不易。

  在打击经济犯罪的岗位上,我虽然从未觉得恶心和呕吐,但是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心寒,随之而生的是对人性的一种深深的失望。我接触到的一些当事人,无论居于何位,拿多少月薪,被授予过多高的荣誉和学位,一旦受金钱和内心贪欲的驱使,瞬间就会私心膨胀,六亲不认,把诚信、亲情、爱情、友情全部拿来做投资的成本,甚至赔上身家前途与性命也在所不惜。虽然踏入社会的三年已经在几个岗位上洞悉世态炎凉,但我依然不愿意正视那些被欲望扭曲的人性,那些人或事都在直接或者间接影响我的心态和对人生的看法。

  我渴望心灵的休息,厌倦了直面和对抗。

    一回到处里我就被拉了壮丁,江科长称局里即将举行业务技能大比武,处里正缺人参赛,让我马上停止工作,跟小齐、大军他们多看点法律书,争取在和各个分局、业务处的业务能手交锋中脱颖而出、夺取名次。我觉得这倒也是一个重新温习法律知识的好机会,高兴地接下任务。

  队里来的新民警庄伟的确非常勤学好问,见我那段时间常在办公室呆着看书,便常来串门儿,每次总带着本法律书问我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我也很乐于解答他的提问。毕竟新民警在这个岗位上会遇到很多和书本理论相冲突的地方,有的是实践中对某些过时政策的规避,也有一些属于不成文的潜规则,这些单靠看书是万万不可能理解的,我只好尽自己所能把这些规矩给庄伟解释清楚。我老在想,如果我当年在机关里有个这样的兄长常常如此地指点我,就不会吃那么多或明或暗的亏了。

  一次,庄伟问我:“我在警校就听说我们这个部门钱很多,我不好意思问别人,师兄你说是不是呢?”我一愣,答道:“就那么点死工资啊,没什么钱。”“师兄你骗我吧,难道我们帮那么多银行、公司追赃他们就不意思我们一点?”庄伟问。

  我愕然。

  二胖从广东回来了,叫嚣着要请大家吃饭,而且点名一定要小胖到场,大家都觉得很费解。因为每次聚会,大胖、大飞和我都是主力,小胖因为工作忙常常缺席,二胖平时也没专门招呼过他,这次倒是摆出一副小胖不来不埋单的架势了。

  饭局在大家来齐后开场,二胖站起来满满斟了一大杯酒,然后对大家说:“兄弟们,非常感谢大家在上次打人事件中对我的帮助和关心,说实在的,休假回来后虽然调了工作,我一直还没从那种情绪里走出来,上次聚会还冲小胖发了脾气,这里我先给大家,尤其是小胖赔罪了。”说完,二胖将酒一饮而尽。

  二胖接着倒满第二杯酒,朗声道:“这第二杯酒,我得敬小胖。我以前老是小看他,觉得他整天在电脑前蹲着完全是浪费金钱浪费电,可是要不是他们这些搞技术的哥们儿,我这次就绝对不可能从广东把犯人逮回来,也绝对不能重新恢复做一个好警察的信心。”我轻轻凑近大飞,问道:“这小子说什么呢,怎么把大家折腾得云雾缭绕的。”大飞见全寝室的弟兄们都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二胖,主动站起身来说:“好吧。这个事情还是由我来讲吧,反正关于这个案子的通讯报道也该我来写了!大家应该记得八年前发生在农业科学院的女博士被杀案吧……”

  二胖的故事在大飞平静的叙述中缓缓展开。一九九四年五月的一天,警方接到报案称居住在农业科学院东四舍的一名女博士生,被人杀害在宿舍内。刑警在现场经过反复勘查发现是凶手通过攀爬一楼栅栏翻窗进入宿舍的,强奸并杀害那名女博士后劫去了部分财物。技术民警从现场提取了嫌疑人遗留的精斑、指纹等重要犯罪信息资料。

  该案在那一年引起了公安部、教育部、农业部及省市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市局迅速成立了近百人组成的联合侦破专班,全力调查此案。专案组民警通过近两年的调查摸排,先后调查了两万余人,逐一排除了嫌疑对象。在此后八年时间里,始终未查出有利于破案的线索。此案一度被认定为“死案”。

  这年八月,小胖他们参与的一个项目组终于开发出了比较完善的犯罪资料自动比对系统,这个系统不仅可以使得本市办案民警共享所有的资料,甚至可以通过互联网连接全国各地公安机关的犯罪信息库,一个指纹样本一经输入,就可以在全国近些年搜集的犯罪资料中进行检索,寻找相同或相似的样本,从而获取宝贵的破案线索。该系统迅速被投入到实战中去。

  八月底,二胖和他们队的技术人员为了清理这些年的“积案”和“死案”,将这些案件的犯罪现场资料逐一与新入库的犯罪信息资料进行比对。一天中午,二胖他们正打算去食堂抢饭,赶着把最后一个信息输入电脑就打算出门去,门还没带上就听到了由于“样本符合”传出的“嘟嘟”声,大家赶紧激动地上前查看。惊喜地发现几年前一名盗窃、抢劫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样本,与“农科院凶案”的犯罪信息资料完全一致。该嫌疑人曾于一九九四年年底在河南某中学翻窗入室盗窃、抢劫,欲强奸一名中学生未遂。后被县法院判刑五年六个月。

  二胖他们连声惊叹:“难怪这么多年都逮不着,敢情蹲在监狱里啊。”然后迅速向上级汇报。当晚,抓捕组就连夜赶赴河南,在罪犯家乡二胖他们了解到那家伙刑满释放后在家呆了半年,然后带着女友和弟弟到广东打工去了。

  九月中旬,二胖他们在刑侦处副处长带领下到达广东某市,先是对当地的五十余万名暂住人口进行网上查询,未果。接着又便装深入当地一千多家工厂暗查,先后找到罪犯曾打过工的三家工厂,但那里人均不知其去向。

  经过与蚊虫和酷热的若干天鏖战,大家循线最终查出罪犯在一家叫“美加好”的家具厂打工。九月二十日,家具厂领导以发工资为由,将罪犯诱至厂办公室,二胖和同事们一拥而上,将那家伙按倒在地。经过突审,在有力的证据面前,罪犯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八年前犯下的那桩血案。

    大飞叙述完毕,我叹道,当年要是有了这套系统外加配套的网络设备,这案子八天就可以破了,然后提议大家向默默无闻的公安科技工作者的杰出代表小胖敬酒,大家欣然举杯。

  饮毕,早早问二胖在刑侦处成功打响第一炮的感觉如何。二胖兴奋得脸都红了:“在这之前我真的没心思再干工作了,不过这次看到罪犯躲了那么久跑了那么远都被我们逮回来,我突然又恢复了以前那种自豪感,管别人怎么说我怎么看我,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行了,这辈子找到个值得自己去献身的事业不容易!”

  小胖眯着眼睛微笑着看了看他,说道:“这个烂人终于又复活了。”

  业务技能大比武在十月中旬进行,我参加了经济犯罪业务技能比武和法律知识比武两项比赛,比赛结束后我开始忙着办博士研究生考试的报名手续。

  这时候我已经决定考北京的一所高校。和安翔说过自己的想法,安翔觉得赢面实在太低,一是因为竞争本来就激烈,二是因为资源和信息有限,还得从晴川市赶到北京去考试。“你耗得起这么大精力么?”安翔问我。我点点头。其实自从在防暴队考上研后,我一直觉得世间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把看似不可能的事情一步步变为可能。有些事情仿佛很难,真要下了决心把它细分成一小块一小块地耐心去做,可能在不经意间就把它完成了。我对安翔说:“再难也是人做的,别人就不难了?一定要试一次。”

  安翔不打算再继续往上读,用他的话说,自己已经快二十七岁了,在学校里呆了十几年,学的又是法律,如果再不去真正地接触社会,很有可能把自己关在书本里弄呆了。

  安翔告诉我他的理想是做一名刑事审判庭的法官,恪尽职守,把持正义的最后一道防线。我笑笑,想起了他在一九九九年游行时扎领事馆轮胎的故事,也回想起他孤单地闷在一个小窝棚里为考研而冲刺的往事。岁月和经历,有时候真的可能很快改变一个人。

  十一月初,庄伟出事了。说句实在话,我在潜意识里总把这个勤学好问的男孩子当作过去的自己,一直在很努力地指导他如何工作和学习,但偶尔也会觉得他的眼神里总是透出几分邪气,一个案子给他他总能灵光一闪找出关键,但私下里又常表露出对那些以非法手段迅速聚敛财富的罪犯的佩服和青睐,甚至以游戏的态度看待办案工作,我不止一次试图提醒他,却又因顾虑别人说我多事而作罢。

  那天,庄伟他们大队连上了两起案子。一起是金融诈骗案,几个家伙找到一家企业,号称认识中央某领导,并能通过关系找资金雄厚的单位引入资金。该企业半信半疑,但还是把那几位“财神”奉为上宾管吃管住。几日后,所谓的大客户拿着几张巨额的银行承兑汇票来到晴川,要求企业交手续费十万元。为了取信于企业,大客户们还请来了一位自称是国务院某部委领导的人物,要企业负责接待。

  企业领导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便偷偷报了案。双方都被带到我们处里来,经审查,所谓的大客户全部持的是假银行汇票,至于那位“中央领导”倒是始终振振有辞,甚至拿出了所谓的“特别通行证”证明自己身份,我被老潘他们叫下楼看笔录,老远就听到那假冒的“领导”在办公室大声叫嚣:“你们动作快点好不好,我还要赶明天的飞机,北京那边等着我回去开十六大呢!”我一边走一边冲老潘说:“难得啊,这世上竟有此等活宝!”老潘无奈地摇头,说:“别说这起了,隔壁还有一个呢。”

  原来隔壁办公室还有一个犯罪嫌疑人在等待审查,这家伙原来是东方银行的一名员工,利用值班时间秘密把一些资金转移到自己控制的账户上,正打算将资金提现时被银行发现并移送到我们处来。庄伟正坐在那里看着犯罪嫌疑人,我问老潘怎么把这个人给晾在这里了。老潘称那边嫌疑人太多,侦查员全部上了都还不够,这边的案情反正比较简单,等自己忙完了就和庄伟一起做笔录。我说只要时间够就成了,然后看了一眼庄伟,这小子正抱着个游戏机玩俄罗斯方块,我骂道:“你专心点儿,不是想学东西么,别光说不练!”庄伟一边摁着键盘一边说:“再玩一盘就成,老潘不是马上过来的吗?钢笔墨水都给他灌好了。”我和老潘没办法,苦笑着到大队长办公室去了。

  大家正在讨论下一步如何深挖那起金融诈骗案,突然听到楼道那边传来一声大喊,不一会儿庄伟喘着粗气闯进来,大声说:“那犯人把我关在门外啦!”

  大家一听全都急了,老潘和我靠门比较近,迅速冲到那间办公室门口。老潘照着门锁的位置猛踹了一脚,门开了,大家鱼贯而入,里面竟空无一人。我连忙跑到窗户前,发现窗户外罩的那层栏杆已经被掰弯了,再往下一看,发现从窗台跳下正好可以跳到对面一座平房的屋顶,嫌疑人显然坐在窗边时已经用余光观察和计算好了,一伺机会来临就迅速按事先盘算好的计划逃跑。

  大队长安排几个侦查员下楼去追,另外几个同志直接开车去嫌疑人的亲友家附近蹲守。老潘问庄伟刚才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庄伟说自己本来在打游戏,嫌疑人突然提出想上厕所,他就站起来和嫌疑人一起往门外走,谁知道刚到门口就被那小子给推了出来,门被顺势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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