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身后传来一声喊，我想，他们终于开口了。
　　“什么事？”我回过头，向街边的树影下走去。
　　110巡逻车里冒出个头来，一个很年轻的警察，有张英俊的脸。“你知道最近这边晚上发生过抢劫案吗？”
　　“不知道。”我笑着摇头。
　　“你要去哪，我们送你吧？这么晚还单独在外面走，不安全。”
　　“谢谢，我马上到家了。”
　　“没关系，我们送你吧！”
　　“真的不用，我家就住在那儿，河那边灯很漂亮的地方。”
　　“现在又下雨了，毕竟还有一段路，上车吧！警察你还信不过？”
　　我有点犹豫，“那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巡逻一会儿吗？”
　　年轻警察看了下开车的同伴，说，“好吧！”
　　我轻快的拉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走吧！”我说。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逛啊，又下雨。”年轻警察问。
　　“没什么，我心情很好啊，所以想散步。”我答。
　　“还是学生吧，你？”
　　“象吗？”我很好奇。
　　“恩，我觉得是。你在哪个学校？”
　　“这是你们警察的职业病吗？象查户口。”我又笑。
　　“你很喜欢笑啊！声音很好听。”年轻警察回过头来看我。
　　“是吗，谢谢。”我看见后视镜里另一个警察的眼睛，他一直在开车，没有说话，年龄要大得多。“你们是以为我有什么想不开才跟着我的吧？”
　　“你知道我们跟着你？我们已经跟了你很长一段了。”年轻警察很惊讶。
　　“当然。你们的车本来停在超市门口，我从那路过时，前面有个男人一直回头看我，所以我过街走到了这边路上，从那起你们就一直跟在我后面了。中间还超到我前面停了三次。”我很清楚。
　　“你真厉害，把我们的跟踪都识破了，哈哈！”年轻警察有点不好意思。“但当时那个人的确看上去有点问题。”
　　“其实我看上去也很有问题吧！”
　　“你笑起来就不觉得了。”
　　“我这样影响你们工作吗？”我问。
　　“没关系。”老警察终于说话了，声音很沉稳。“对啊，我们110本来就是为群众服务的嘛！你看报纸上天天报导。你要是有兴趣的话，下次还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出警。”年轻警察急忙附和。
　　“哦。”
　　“你平时常常这样吗？在外面闲逛？”
　　“是啊，我最大的爱好就是一个人散步，可以走很远很远，想很多很多，自由自在。”
　　“你的男朋友呢？你没有朋友吗？”
　　我又忍不住想笑了，理了理头发，靠向椅背，“不如，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想回家吗？因为今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它让我欢喜，却又很心乱，所以我出来散步，想理出个头绪，把自己的心情。我有很多朋友，可我很享受一个人的孤独，我爱独处。至于男朋友，从来没交过。不过这一个，和我通电话的，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你问的那种类似男女朋友的关系。
　　　　　　　　　　　　　　　　　
　　车里很静，望向窗外，我们在一条条僻静的小街上穿行，我接着讲。
　　　　　　　　　　　　　　　　　
　　我就把这个打电话来的人称作“他”吧！
　　和他相识，是在两年前的北京，那个气温屡创新高的酷热八月。我们本是不该相识的，我们读同一个英语学校，可是不同的内容，不同的班。那是我们班教阅读的老师最后的一堂课了，今天以后，老师不会再登讲台。老师很有名。下课后，好多学生排队，想请老师给自己留言签名。我也是。队伍太长了，我很无聊，于是和前后的人搭话，打发时间。
　　我是那种很随性的人，不高兴时谁也不理，可要是我高兴，捡破烂的老头，卖菜的中年妇女，楼下踢球的小孩，小区的保安，我都可以找到话题。
　　说回来，大家都是学生，聊天自然容易，不过聊什么我都忘了，随便说说而已。终于轮到老师给我留言，然后合影，然后我就离开了。
　　是那以后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吧，也是下午，下课后，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有人从后面走上来说：“嘿，真巧，我们又遇见了。”三点的阳光很刺眼，我稍稍抬起阳伞，于是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那就是他给我的唯一记忆。
　　我不记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他，找我搭讪的人太多了，我心里清楚。
　　他说：“那个阅读课啊，你不是就排在我的后面吗？”我想起来了，是和前边的男孩说过话的，还有后面的女生，可是他是他吗，我真的不记得了。也许吧！
　　“你也是上托福班吗？”我问。既然一起走，总得找些话。
　　“不是，我是上GRE的，听说张红岩上最后一堂课了，过来听听。”张红岩是阅读老师的名字，不过我们叫他red rock.“哦，那你几年级啊？”我又问。上GRE，至少也是要读硕士，我上的是托福，比他的班要低一级，从难度上来说。从小就喜欢和聪明的人交朋友，所以我问他了。
　　“大三啊，开学大四了。你呢？”
　　“我开学大二。那你多少岁啊？”我读书读得比较早，所以习惯问别人年龄，找优势的感觉。
　　“二十。我跳过一级。”说时很自豪的样子。“你呢？”
　　我有点气馁，这个人只比我大一岁半，竟然高我两个年级。那他一定真的很聪明。“我还没满十九岁。”
　　路过一个邮局，玻璃门有点花了，里面很破旧。
　　“我们交换e-mail好吗？”他问。
　　“好吧。”我点点头。学校一向鼓励学生结成互助小组，据说可以提高学习效率。他走在前面推开灰尘仆仆的大门，我跟着走了进去。我们在面上有小洞的桌上留下了各自的e-mail地址，放进书包，又一同走了出去。
　　很快就到街口了，我要在街口的车站坐车，于是我们在车站分手。
　　　　　　　　　　　　　　　　　
　　后来我们再没见过面。
　　　　　　　　　　　　　　　　　
　　暑假结束了，我回C城，他回S市，相距千里。
　　我记得应该是我先发mail给他的吧？可是后来他说是他先给我发mail的。谁知道呢？不过有一次他说保存了这两年来我写给他的所有mail，我想从那上面可以看出到底谁先吧？如果他真的保存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不过也难说，那时跟他通信，内容都极普通，无非是考试准备得如何，单词背得怎样，没有特殊感觉。
　　我们渐渐熟了起来，从信里。
　　然后他问我要过一次照片，我没给。他又问电话号码，我给了。我想，他也许对我有点好感。那天下午我就有感觉的。
　　我们保持着这样的友情，很长时间里，只谈学校，谈学习。
　　　　　　　　　　　　　　　　　
　　转眼就是一年，从我们相识。
　　也是八月，哦，其实就是去年夏天吧。我发mail，没有回音。九月里接到电话，他已在美国，开始攻读经济学PH.D.初到那边，我想一定很辛苦，要尽快适应环境，要照顾自己的生活，他在电话里抱怨教授的英语有口音，听不明白。
　　然后到了十月。我过生日，接着考托福，都很重要，对我来说。他没有忘记。虽然只是一根电话线，可是我感到隔着大洋的关心。说真的，很温暖，很感动。我想对女孩来说，这样的感觉，根本不可能抗拒。
　　可是我也发现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我好象喜欢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他。
　　也是八月里。我认识了一个男人，他狂热的爱上我，他向我求婚。我拒绝。你想错了，不是因为没有感觉，而是因为不合适。
　　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我希望爱情能够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与合适的人发生，所以我会一直对他装傻，所以我会让这个狂热的男人伤心。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小心，我希望选择成功率最高的时机，我怕受伤害，那会对我很致命。
　　可是我逐渐开始后悔，我发现错过或者放弃一段感情其实比恋爱失败分手更糟糕，我的心情很坏。而且那个男人很快有了女友，我不明白他的爱情为什么可以变化如此迅速，我对爱情失望。
　　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他，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们仍然通信，和以前一样。
　　也是直到十月，他的两个电话，忽然让我有了这样一种感觉，既然有人的爱情这么经不起时间的考验，那么已经认识这么久的他，是不是更值得珍惜。他让我动情。
　　　　　　　　　　　　　　　　　
　　但我是矛盾的，难道我们现在的感情有合适发展的时机？同样没有。空间跨越了大洋，时差超过了半天，几年也见不了一面，这样的爱情能坚持多久，我怀疑。我不想再失望一次，那真的会让人很伤心。
　　我第一次如此认真的考虑一个问题，那段时间，神情恍惚。
　　很快到了圣诞节，我终于发了mail，只有一句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又不敢去看回信。
　　他的回信同样简短，“是的。你呢？”
　　一时的勇气忽然消失了，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结果我这样回答，我告诉他其实我也一直觉得他很优秀，可是，我们现在都在读书，年龄又都很小，考虑这些问题很不现实。而且我希望他不要因为我的缘故错过了身边的好女孩，我说这些的时候是很真系摹?
　　他又回信了，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里面还有一首诗，为我写的。我心里充满了负罪感，他是什么也不知道的，不知道我曾经一度背叛了他，在感情上，我很羞愧，我很内疚。看到他的信，我无地自容，心痛。
　　我的回信无异于浇了一盆冷水，我希望仍如以前那样通信，他说“真没劲”，其实我是为逃避良心上的谴责。
　　寒假里，我在聚会上见到了那个男人，他搂着女友，在我面前放肆的热吻，我仍然感到伤心。这种感觉更加深了我的痛苦，我想我是没有对那个男人完全忘情，那么我对他的态度，算不算一种欺骗？我成了一个骗子，欺骗感情。
　　他的来信纷纷，我时时痛苦自责。很想向他坦白一切，却又害怕他知道以后视我如破履。斗争之后，我仍然坚守秘密。
　　四月，他写道，暑假也许回国教课，如果答应博森，可以到C城见你。现在正在联系转校事宜，明年此时，希望能在哈佛给你写信。
　　我长久的忍耐终于崩溃，如果见面，我怎么能坦然面对？我给他写信，说我爱上了别人，虽然没有结局，却绝不可能再爱上你，我的态度决绝，没有余地。
　　　　　　　　　　　　　　　　　
　　他果真没有再来信，我想他是对我死心了，也许还有恨。我感到解脱，继而是后悔，每想到他就会心一阵紧，才明白也不是没有眷恋的。
　　我又给他写信。你别笑，我也知道我挺有毛病，而且无聊。
　　还是只有一句，“难道我们连做朋友也不可以？”他的两个邮箱我都发了，本来有一个一直以来是他特意留给我一个人用的，我想他肯定不用了。
　　过了两天，他回了信。我看信时哭了。他说，一直也想给我回一封信，但觉得这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更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感受，加上期末考临近，很忙。他坦白感到吃惊，没想到我能忍耐这么久把事情藏在心里，他怪我没有把他当朋友，我把他看得太小气。
　　我把信存了起来。
　　就是那天凌晨，已经三点多了，他打来电话。没有责怪，只有安慰。他说他能理解，初恋对每个人都是难忘的，可是相信时间长了总会好的。他说他没法帮我的忙，可是作为朋友，他愿意倾听，如果我能有人倾诉，一定可以好得快些。还有，他愿意等。我无话可说，只有掉眼泪。
　　你能体会我当时的感受吗？刻骨铭心，千言万语。
　　　　　　　　　　　　　　　　　
　　他救了我的命。
　　有人说，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遗忘。我遗忘了那个男人，从那天起。
　　那个电话以后，我又写过两封信，恢复了从前的语气，平淡，不敢表露感情。
　　他当然值得我爱，可他会不会觉得我太善变，不专情？我战战兢兢。
　　他没有回复，几个月，我想，他终于厌烦了我，可以理解。他是有充足理由的，我没有丝毫埋怨。
　　　　　　　　　　　　　　　　　
　　七月底的一天，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回国了，在S市。
　　他问我想不想他，怎么会不想呢？但我只承认有时。我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什么会忽然这样亲昵。我问，你觉得我们这样现实吗？他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现实？我说，我们年龄不合适，我一直希望男孩能大我多一点。他说他觉得挺合适，最重要的不是年龄，而是思想。我说我们已经认识两年了，到八月，现代人的感情很难维持更长。他说起码他还可以再坚持两年。勉力挣扎了一番，我彻底缴械投降。
　　这个八月，我们的关系好象终于有些不一样了。
　　　　　　　　　　　　　　　　　
　　我也发生了变化。
　　我变得坏脾气。
　　我等他的电话等得心急。我动不动就会生气。我故意使小性子。我常常提起别的男生。我总觉得他对我不象以前那样在意。
　　我想见他，我说，你到C城来几天好吗？他说没时间，我很失望。从此没有再提。
　　我试着问他我们的关系，他说现在谈这些太不现实，又问我的想法，语气不那么肯定。我知道他说得对，轻易的承诺没有任何意义，但我难免不会胡思乱想。
　　我不明白我们怎么了？我又开始害怕，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在八月二十一日离开，说要圣诞节才回来了。临走前他答应，会给我写信，也会打电话。可我等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收到他的mail，更没有电话。倒是我，开始那几天就写了四封信，一直没有等到回音当然不肯再写，可是心里却很在意。
　　前天他打来电话，早上的时候。本来早就想好不理他的，结果听到他的声音，真的没法生气。他说学习很忙，我就想，一个月里，他到底有几次想到过我呢？我没有问。他又有事要出门，问我要不要他晚上再打来，我只说“要”，然后又后悔语气太出卖心情。
　　那天他后来再打来时还是下午，我在学校没回来，晚上一直等，等到早晨五点，想到他那边正是上课时间，才上床睡觉。
　　然后今天中午又接到他的电话，就一直聊了整个下午。不知道他用了几张电话卡，只记得聊到断线，然后又拨，接着再聊。反反复复，好多次。
　　我喜欢刘若英的歌，有首歌叫“滤过性病毒”想给他听，总觉得唱出了我现在的心情。他说马上当下来，我们一起听。于是当我们同时按下Winamp的那个小三角，电话里的音乐，奇异的形成环绕声。
　　“你象是滤过性病毒，穿透我的免疫，让我反叛自己心情，枉费所有抗拒。几乎不可能治愈，神经灵魂和躯体，象是奶油涂在面包上，正在酝酿一种关系。我觉得全身的细胞，一下流到心底，分裂，繁殖，私密心事，因为，其实爱你。异样美丽的心情，不可思议的甜蜜，我感觉到，有些事，在慢慢解体。我相信，我们未来的关系，百分之百不会太容易，我之所以没有多考虑，爱你是冒险，冒险是乐趣。开始夜里醒来在想你，下意识会多吸一口气，只要不在爱里窒息，结局如何，我都不会特别在意。”
　　　　　　　　　　　　　　　　　
　　今天心里真的是很混乱，既甜蜜，又担心。我想理出一个头绪，于是出来散步，可是走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办法，也许一切都只有听天由命了。反正我是承认自己爱上他了，以后他怎么样，我也没法左右，如果他珍惜，当然我会更加对他一心一意，如果他渐渐淡了爱上别人，我也不后悔，感情本来就是双方面的，我绝不会给他压力，让他为难。
　　现在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们说，他算不算我的男朋友呢？还有，今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年轻警察没有说话，老警察从后视镜里看我，说话了。
　　“从实际情况来看，你们的确不大现实。你们都太年轻了，未来变数太多。”
　　“是啊！”
　　“不过，可以尝试一下，我相信你们都是认真的。”老警察笑了，鼓励我。
　　我也笑。
　　　　　　　　　　　　　　　　　
　　“可是，我认为他不一定是真心的。”年轻警察说。
　　我看着他，听下文。
　　“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提过让你做他的女朋友，他不愿意和你确定关系，说明他有其他的考虑，他明明知道你现在对他的心情。”
　　我还是没有说话，其实我也这样怀疑过，很害怕。
　　“而且你们真的互相了解吗？生活，家庭，朋友圈，等等等等，很多具体的问题。”
　　我想了一下，“我觉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了解他的，虽然你说的那些很有道理，可是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这个人怎么样，至于他的家庭怎么样，我的确不清楚。不过我们都还年轻，我认为完全可以靠自己创造生活的。和家庭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看重家庭条件，我不会到现在还没男朋友的。”我说。
　　“那么你的感觉呢？你们两年来没再见过面，只有电话和e-mail，太虚幻了。还有他，仅见过你两面，就念念不忘两年，他到底爱的是你还是他心中的那个你的幻象呢？我觉得他是把你美化了，他爱的根本就是自己的想象。”
　　“我承认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了，可是吸引我的是他的人品，他的性格，不是他的长相。何况虽然记不清，但我当时就不觉得他的外表怎么样，只是觉得很阳光的男孩，说实话。长相英俊的男孩我也认识不少，可是他们并不吸引我。”
　　“反正我觉得你们的感情太不可靠。”年轻警察摇头说。
　　　　　　　　　　　　　　　　　
　　“还有一个问题。你确定你对以前那个男人没有感情了吗？你要知道他让你感动和让你爱是不一样的概念。”年轻警察又说。
　　“我想也许应该这样说。对于那个男人，当然曾经很难过，也觉得很受伤害。可是现在回头想想，我反而从心里感激他。我有时想，如果没有那人，可能许多东西现在我也不会明白，不懂珍惜感情。当然，我也担心他会在意我的过去，所以我一直很愧疚，在这点上，我是对他抱歉的。”我回答，“而且，我知道感动和爱是不一样的概念，他的许多事情都让我难忘让我感动，但我清楚我现在的感受，这已经不是感动的范畴了。”
　　“我赞同你的看法，任何事物都有两种作用，是好是坏，你从另一个角度看待，就会有新的体会，那个男人对你的确是有积极影响的，并不全是坏事。”老警察说。
　　“对，我也是这样想。”
　　　　　　　　　　　　　　　　　
　　已经快十一点了，雨越下越大，他们送我到家门口。
　　“我感觉心情清楚多了，谢谢你们。”我下车，真心的说。
　　“没什么，以后这么晚别再在外边散步了，快回去吧！”老警察答。
　　年轻警察也点了点头，摇起车窗。他们走了。
　　我深呼吸，再长舒一口气。
　　虽然未来无法预测，可是，这不就是生活么？我是在真实的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