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文本的文学性——以耿一东的《赤橙黄绿》为例
文集《赤橙黄绿》是一本以现实案例为框架,运用丰富的文学艺术手法加工而成的非虚构之作,呈现了无比纷繁复杂的社会现象与人生个案,探究了生活在这个大时代的各色人等的情感和心灵世界。沉浸其间,我们发现小说味道忒浓。揣摩着耿一东笔下的文字,困惑不已,如今“虚构”与“非虚构”有何区别,又怎样区别呢?彼刻,方方的长篇小说《奔跑的火光》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眼前,该小说就是根据现实生活的一起凶杀案例改编而成,虚实相间,扑朔迷离,却总是具有振聋发聩的艺术力量。
非虚构写作是当下文学研究的热点,它作为一种创新的叙事策略或模式,模糊了小说(虚构)与纪实之间的界限,生成了一种具有“中间性”的新的叙事方式。本人在此并不是探究理论的生发问题,而是发掘《赤橙黄绿》这一文本的文学之为文学的品质,即文学性,追问其耐读的原因。
如果从道德立场来言说之,无非是大力肯定其教化功能,用艺术的方式告诫读者遵纪守法、弃恶从善,解读平平,无甚新意。那么,《赤橙黄绿》的独到之处在哪里?首先,这一书名即富有象征意味。“赤橙黄绿”原指色彩斑斓多姿,在此则是人生命运的隐喻,道出了人生的五味杂陈。每篇里都有一个或几个主角先前是如何地发达着、幸福着,后来却因不能理性地把握自己,或懒或贪或霸或虚荣,以身试法、铤而走险,甚至杀人越货、焚尸灭迹,着实令人扼腕叹息。这些敏感躁动而自由放任的不太安分的生命体具有健全的体魄、幸福的家庭、谋生的技能,甚至还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为何走向堕落呢?仔细探究,还是人性的弱点使然。正如狄德罗所言:“人是一种力量与软弱、光明与盲目、渺小与伟大的复合物,这并不是责难人,而是为人下定义。”
就拿其中的《子夜幽魂》这一篇来说,魏铁丰和胡攀在浴池里当搓背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安安分分地挣钱过日子才算上策。但是,看到别人在按摩床上享受,心里开始不平衡,便动歪心思想办法挣大钱,结果一步一步地步入穷途末路,悔之晚矣。《死亡证据》里的“我”同样如此:“土里刨食,老实说我是不甘的,最起码,等还了家里的欠债,再在村口建上一座人见人慕的华堂……”。不安于现状,渴望过上幸福的生活,本是人心所向、无可厚非。关键是他没有使用正当手段,没有通过合法途径发财致富,而是抱着一夜暴富的心理跃跃欲试,难耐的赌瘾作为催化剂便加速了“我”的疯狂。
以上两篇什中的犯罪嫌疑人为何目无法纪?根子还在于人性中的罪恶因子在作崇。回望整个文本,我们会发现此文集每篇都深层次地剖析了犯罪分子的心理,引领读者走进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与他们一同叹息、悲伤、忏悔、流泪,因此,我说此著堪称人性书写。著名作家、湖北文学奖连续三届得主晓苏先生的“获奖感言”中有这么一句:“纯正的文学立场应该是人性立场”。是的,我赞同他的观点。文学无论怎么发展总会万变不离其宗,都要回归到写人,写人性,只有书写人性的文学生命力才长久,而站在政治立场和道德立场上整出的文本都算不上纯正的文学。
《赤橙黄绿》坚守的正是人性立场写作,其中的忏悔意识和罪感系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成为最富人性深度的主题。如《被雨打湿的欲望》末尾中的“他沮丧着头,好长时间没有言语。半晌,才喑着嗓子叹道,我错失一步,该谴,该谴啊!”
《血溅丁香舍》中的“他也在悔,悔自己一时意乱,竟生出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休想染指的恶念。”《盘旋都市上空的候鸟》中的关英波走进审讯室,深身寒颤,“这五年里,血地上屈死的嫂子就像是一只幽灵,无时无刻不在缠纠着他的意识,让他辗转难安。”《死亡证据》通篇充满忏悔意识。文本以第一称“我”来讲述作案的过程,描绘作案前后复杂隐密的心理。如“可怜的女主人还没看清屋里到底生发了什么,我拔出的屠刀,又一下送进了她的心窝里……”;又如,“临拔腿,我没忘了把敏子好好安顿在床上,还在敏子身上盖好他那条露出棉絮的被头。最后,我冲敏子鞠了个躬,敏子,莫怪大哥,大哥也是被逼的。你放心,以后每年这个日子,大哥都会为你烧纸送钱的。”从以上句子可以看出耿一东始终都在恪守叙事伦理,他与笔下的人物一起受难,一同不安,一样自责,堪称灵魂的拷问者。
《那年冬日里的梦游》中的小偷为何老是克制不住自己呢?每次动手之前,他总是对自己说,这是干的最后一票:“反正这也是自己最后一趟了,等这趟做了之后,一定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致富。”此小偷的潜意识动作、心理与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中的那个赌徒何其相似乃尔。耿一东把小偷人性中最奇特、最不可理解的部分加以诠释、表达和再现,并达到了独有的高度,从而便完成了复杂人生经验的传递。
语言性也是文学性之一,此著中陌生化的语言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按照陌生化理论,一切艺术最关键的目的,就是采取必要的艺术手段使对象变得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只有达到了此种目的,方才算得上实现了艺术的创造性。先从动词说起。如《那年冬日里的梦游》中有这么一句:“躺在床上,黑暗中失神地盯着顺来的外国娃娃,心里头是越想越觉得后怕”。《飞雪套狼屯》中“史去成一口气就造了五只”;《盘旋都市上空的候鸟》中“这家女人平常大多数时间都猫在屋里头”等等,其中的“顺来”、“造”、“猫” 等动词与“自动化”语言大相径庭,自然产生非同凡响的新鲜感。
方言口语也很传神。“就凭你几个的智商,吃泡屎都撵不上热乎的(《一声叹息》)”。再看《那年冬日里的梦游》中的章坪从监狱出来后,在家里无所事事,父亲给了他两千块钱说:“你还是自己闯闯找点事做吧,记住,这次一定不能再开小差了。”“开小差”这一口语让人忍俊不禁。这些方言口语的使用,不但使人物语言显得真切、动人,而且给人一种独特的韵调,唤起人一种新感受。
语言清新活泼。又如章坪为残腿小舅子的婚事“顺来”一些钱后,“残腿小舅子新媳妇,羞涩地低下头,两只手在红袄的衣角上不住地捏,脸上露出来的全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喜悦。”在细腻的动作描写之中还镶嵌如此新奇的比喻、幽默风趣的语言,不易!不易!《与盗车有关》中的“夏雨很是老板样地呼地拉开车门,冲还没醒过神的麦子就是一嗓子”;《盘旋都市上空的候鸟》中的“女人的眼泪多像是凛冽中的林子上空纷纷落下的雪花……”,人物的神态动作之所以被揭示得淋漓尽致,还归功于耿一东驾驭语言的功力。
语言反讽效果也不错。如《飞雪套狼屯》中:“邹金凤都有点儿不信了,自家老头都这把年纪了,哪还利索得跟个小伙似的。”此句表明了耿一东鲜明的价值立场。两个人民警察及治安员上史家本是传唤其孽子,那家老头不但不配合执法,反而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抗法。结合上下语境来看,读者通过反讽之语即可分辨出作者的情感态度。
既然谈到此篇,索然生发开来。窃以为,此作的氛围描写非常到位,北国风光、千里冰雪的严寒感无处不在,特别是“白毛子风”这一意象贯穿始终,大大丰富了文本的文学性。氛围在文本中常呈“格式塔质”,不能拆开来析。它不仅仅指环境描写,还是与情节、人物的言行等诸因素交融在一起而成的一种情景。这种情景为下文埋下伏笔,暗示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等。氛围营造得好坏与否是对作家艺术功力的极大考验。《飞雪套狼屯》中的寒冷被渲染得彻骨入髓,寓示着老史一家合力杀害人民警察让人寒心、令人痛心。
文集中的十五篇非虚构之作,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氛围描写,或借雨丝、或用薄雾、或使大风等意象来渲染发案前、发案时和发案后各色人等的心境,从而起到了揭示人物隐密的内心、刻画人物的性格等功效。在此,我可以斗胆地说《赤橙黄绿》是我读过的所有公安题材文本中氛围描写最多、最浓的一个。当然,作者耿一东也堪称公安作家中的“这一个”。
在非虚构写作大肆流行的当下,文学的“疆界”也在不断地扩大,耿一东并没有随行就市,紧跟消费主义的潮流,譬如以情节取胜、以曲折的故事招徕读者,而是一如既往地依然坚守文学性,精心地打磨文字,独具匠心地营造氛围,生产出不可复制的文本,没有几分定力怕是不能胜任的。
纸短情长,意犹未尽。此文集中的共犯结构、感人的细节、美丑对照的艺术手法、隐喻象征的运用等都是可以说道说道的,可惜时间所限,只待日后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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