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隐喻,还是互文?——重读《傍晚敲门的女人》
李迪的侦探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早在1984年第4期《啄木鸟》上就发表了。她穿越25年的历史烟云之后,依然能打动人心,正中了“艺术是传达感情的工具”之说(托尔斯泰语)。因为其间有真情,譬如梁预审和姐姐一同关心犯罪嫌疑人欧阳云未成年的儿子高原之举,还有欧阳云与丁力之间那“比金子还珍贵的爱情!”在后现代文本大肆解构爱情、嘲弄情感的当下,重读她,一定会从中读出温暖与感动。
如今解读《傍晚敲门的女人》,不再沿用20世纪80年代僵化的社会——政治——历史批评模式,也不再高扬“诗的正义”的大旗。①而是用自己的心灵零距离触摸她,与她真诚地对话,挖掘出她的审美意蕴,希冀她在公安文学濒临荒芜的园地里重放异彩。
此小说是以第一称“我”的口吻来讲故事,并且“我”一直活动在文本始终。
“我”即梁预审,是一名人民警察,那么,该作品理所当然地可划入公安文学之列。在未正式入巷之前,为什么要强调该文本的属性呢?说她是推理小说也可,说她是侦探小说也不错。为什么先要给她定位呢?无非是这部作品的影响太大。媒体上不也经常刊载名人归属地或籍贯的争执问题么?那是因为名人效应使然。本人现在把她定位是一部公安文学作品,功利性是非常明显的。主要目的是想借这部名篇来抬高一下我们公安文学的地位。本人潜心研究公安文学已有数年矣,为此,还出版过所谓的公安文学评论专著。但是,“公安文学”这一提法至今还得不到“大家”的承认。郁闷之极,俺也不会轻易放弃对公安文学的研究。当年的刘勰写好《文心雕龙》之后,还站在当时的权威言说者沈约的宅第门外等机会呈现给他,等待他的认可。本人不敢自比刘勰,单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在公安文学评论领域没有丝毫的话语权可言。但为了公安文学明天的辉煌,将矢志不渝地坚持言说公安文学,争取获得受话者的认同。
《傍晚敲门的女人》中的梁预审虽称不上是黑格尔的“这一个”,但是,从他身上所体现出的执著劲儿还是颇有个性的。用时髦话语来说,那就是立警为公、执法为民、敬业爱岗、无私奉献。他像瑞士迪伦马特《诺言》中的马泰依和张策《无悔追踪》中的好警察老肖一样锲而不舍。为了快速审结此案,为了把经理王少怀被杀案弄个水落石出,他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克服重重困难,打破日常生活规律去调查取证,然后用证人证言来戳穿寡妇欧阳云的谎言。他那种实事求是的办案态度的确让读者折服,但是心存侥幸的欧阳云总是闪烁其辞,避重就轻,给他的审讯工作造成很大的被动。但他并没有灰心丧气,更没有刑讯逼供,而是利用各种审讯策略和技巧,与她攻心斗智。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小说就是一场拉锯式的心理战,无怪乎十九世纪的著名文学史家勃兰兑斯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②如果就梁预审和欧阳云的心理搏杀而言,完全可以整一篇文章,胡风先生对此已有高论。为避免拾人牙慧之嫌,急切转换话题。找到真正的凶手才是第一要务。读者与“我”一道都急切地想弄清案底,那是好奇心使然。
在弄清谁是真正的杀人凶手的途中,插入了“我”在插队落户的日子里追踪狡猾的秃耳朵狐狸的故事。此故事从小说的开头就露出了线头,而且“咔呕”“一声凄厉、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一直回响在“我”的耳际,阴魂不散。这声惨叫与案件有关么?读着读着,才发现这一声惨叫真地很怪异,真地直逼读者灵魂深处。尽管这一声是狐狸发出的,却与欧阳云发出的“啊噢”非常相似。为何?狐狸也通人性啦,写狐狸也是在写人。后面会再次提及。
那声惨叫已经作为意象存在于文本中了,并且反复出现。“咔呕”凄惨叫声的背后是一首经典爱情绝唱。李迪通过描绘富有诗意的爱情旨在延长读者阅读感受的难度,并缓解悲剧的氛围。这样运笔大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审美意蕴。“我”审讯欧阳云时,她时而翻供,时而撒谎,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甚至让案件陷入僵局,让“我”不辨雌雄。过中较量的艰辛程度并不亚于当年捕获秃耳朵狐狸。在捕获秃耳朵狐狸的过程中,“我”还被自己布下的、专门用来套它的夹子给伤了,真是极大的反讽。“我”并没有因此而泄气,反倒让“我”更加坚定了逮住秃耳朵狐狸的决心。用宏大话语来说,那就是更加坚定了“我”的警察意识。彼刻,“我”审案的执著还得感谢秃耳朵狐狸,是它的挑战才弄醒“我”被冰雪冻僵的身躯,是它的真爱之举才唤醒我麻木的灵魂。“我”从秃耳朵狐狸身上吸取了办案的灵感。
在这引人入胜的审讯过程中,编织这么一个富有意味的追逐狐狸的故事,有何深意呢?在语言学家L·R·帕默尔看来,一般的日常语言,也总是带有某种程度的暗示性,他说:“事实上,词不是像数学符号那样严格限于一个固定的、明确的意义。说真的,言语不外是一连串粗略的暗示。”③在文学创作中,这种暗示,又常常被称作“隐喻”。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耿占春教授说,诗歌的根本含义就是一种“隐喻”。由此可见,欧阳云就是狡猾的秃耳朵狐狸的“隐喻”。
在作品中,捕获狡猾的秃耳朵狐狸的过程写得非常详细,包括“我”为此而付出的惨重代价。“我”在风雪中追逐秃耳朵狐狸无果,忍饥挨饿也就罢了,反倒被狐狸给耍了。那么,梁预审为了侦办王少怀被杀案,为了印证欧阳云所说的每一句话,为此付出的努力还少呢?小说虽偶尔提及,交待得并不具体。但是,我们读者可以凭借“空白点”来想象得知梁预审为此所作出的牺牲和付出的心血。譬如他的姐姐照看欧阳云的儿子高原就是一例。想象性是文学性之一。“局办公楼那数不清的窗口,几乎都亮着灯光”。寥寥数语,就将以梁预审为代表的人民警察的奉献意识给抖出来了。
“耶鲁四人帮”成员之一的杰佛里·哈特曼认为,一切语言都是隐喻性和象征性的。那么,作为“隐喻”的秃耳朵狐狸就并不显得高妙。其实,文中的隐喻无处不在。如丁力就是公狐狸的隐喻。秃耳朵狐狸咬断自己的腿自绝身亡,隐喻着欧阳云的自杀。窃以为,《傍晚敲门的女人》高明之处还在于它的互文性。
“互文性”(intertexuality,又称为“文本间性”或“互文本性”),这一概念首先由法国符号学家、女权主义批评家克里斯蒂娃在其《符号学》一书中提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其基本内涵是,每一个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转化,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和文学符号学的演变过程。由是观之,文本中穿插的秃耳朵狐狸的结局与欧阳云的命运遭际形成互文,秃耳朵狐狸的故事与王少怀被杀案形成互文。母狐狸爱肚里的孩子,也爱公狐狸。为了他们,秃耳朵狐狸自尽了。这种震撼人心的大爱在人性日益变得粗糙的今天,何其感人!当新写实小说,如《不谈爱情》、《风景》等名篇将爱情、亲情解剖得体无完肤的时候,秃耳朵狐狸的举动不是让人类汗颜么?李迪表面是在写动物,其实是在写人。秃耳朵狐狸就是“隐喻”欧阳云的。我们读者憎恨过狐狸的狡猾,但是,得知狐狸成“夫”之美的时候,我们还有如此情感么?同理,在审讯之初,我们读者与梁预审一同讨厌欧阳云。随着叙述的推进,知晓了她的身世及其处境,我们倒对她生出了几分同情。特别是案情大白于天下之后,我们读者会再次感动,因为欧阳云那番真诚表白是勇于担当的明证。“你们不能抓丁力!这事全是我一个人做的,跟他没关系,跟他没关系……”;“丁力是为我杀的王少怀,责任在我!我已经害了丁力,我不能再坑害他了!你们要枪毙就枪毙我吧!”丁力前来自首时说:“人是我杀的,不关欧阳云的事!欧阳云没有罪!我杀王少怀,是瞒着欧阳云干的,她根本不知道。你们千万不要冤枉了欧阳云,千万不要处罚欧阳云。”一男一女的真情表白,担当意识暴露无遗,真爱宣言响彻云霄。
丁力杀王少怀的原因搞清楚之后,我们读者倒不觉得凶手可恶。为什么这么说呢?丁力像哈代著名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一样,是用恶(杀人)的手段来实现爱,用恶的手段惩罚恶。苔丝的杀人行为,明显地表现为双重性,既是恶的,也是善的。她躺在爱情的祭坛上是善的,但是在社会法庭面前,她是恶的。④蒲松龄《细侯》中的女主人公细侯与苔丝一样。
如此分析来,《傍晚敲门的女人》与其他文本的互文性还有许许多多的文章要做。为了避免泛化,还是回到文本自身去寻找互文性。如第一封情书里的“我是开谢了的花,被人攀折过的柳”和第三封情书中的“只要两心不变,又岂在朝朝暮暮?”就是对古典诗词文本特征的同化。漫长而悠久的文学文化传统给每一位后来的作家和诗人都造成“影响的焦虑”。但是,从另一个方面说,也为作家和诗人进行文学创造提供了互文的条件,成功的互文可以给读者以陌生的感觉,从而增加艺术价值,变“影响的焦虑”为创造的愉悦。⑤诚如是,李迪在写作中应该能感受到成功的喜悦。《傍晚敲门的女人》之所以能引起轰动,主要是应了“较晚的文本对较早的文本特征的同化”⑥
互文性是舶来品,公安文学却富有中国特色。借舶来品来言说《傍晚敲门的女人》,也许风马牛不相及,但只要能激活当下的公安文学评论,也不算白费功夫。王国维当年不就是借鉴西方近代哲学、美学的观念和方法,重新解读、阐释中国本土的文学作品么?本人所为是东施效颦么?
题外话,小说中还有大量人文关怀意识。譬如好不容易将秃耳朵狐狸逮住,新仇旧恨涌上心间,“我”本应该将它处死而后快,但是发现它怀了小狐狸之后,“我鼻子突然一酸,泪水立刻就糊满了眼窝。”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在此,公安作家李迪再次写出了人性意识。
本文中人文关怀的最大实惠是加速了破案的进程。正因为“我”和姐姐一同关心犯罪嫌疑人欧阳云未成年的儿子高原,高原才提供非常宝贵的线索,为攻克此案赢得了时间,省却了不少人力、财力。
注释
①所谓“诗的正义”,是指诗人和文学家、艺术家为伸张正义所应当承担和履行的社会职责和伦理道德义务。陆贵山:《人论与文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357页。:
②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版,第2页。
③[英] L·R·帕默尔:《语言学概论》,第67页,商务印务馆1983年版。
④刘再复:《性格组合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26页。
⑤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12页。
⑥[美]艾姆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第239页。
附李迪小传:李迪,侦探、推理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1950年生于北京。曾在云南生活十年,当过知青当过兵。1978年回京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法律出版社工作。现任《商品与质量》周刊总编。1969年发表处女作《后代》。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先后写作出版《遥远的槟榔寨》、《野蜂出没的山谷》、《这里是恐怖的森林》、《枪从背后打来》、《代号叫蜘蛛》、《黑林鼓声》、《豹子哈奇》、《吊在窗上的魂》、《预审员笔记》、《第三条毒蛇》、《红红的土地高高的山》、《在日本也哭也笑》、《傍晚敲门的女人》、《〈悲怆〉的最后一个乐章》、《千里走双骑》、《魂断贵妇兰》》等中长篇小说。多部作品拍摄成电影、电视剧。其推理小说《傍晚敲门的女人》发表后,相继在俄国、法国、韩国出版,开创了中国推理小说走向世界的先河。目前正在连播的网站有:三百ABC有声小说网、新世纪平台网、爱播网、论群网、起点中文网、有声吧、大豆评书网、评书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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