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眼中的底层——以张暄的《溯》中《他们》为例
张暄的《溯》是以散文集的形式出版的,我以为其中的一篇《他们》应算作小说。文学的各种体裁都是相互渗透的,不少散文当中都有小说笔法,更多的小说则包含着散文笔法。在精确的意义上,恐怕谁都无法把它们区分清楚。于是不再计较《他们》的文学样式,那并不是本人言说的重点,仅因为其内容让我难以释怀,便挑出来阐释。
近年来,“底层”叙事渐渐成为一种时髦,它昭示出知识分子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良知,让读者从虚构的文本中走出来,走进现实的底层,与底层人物直接对话。但对于大多数作家而言,他们对“底层”的接触实在有限。只好凭借自己的想象力编织一个并不真实的“底层”,于是他们笔下的人物很相似,有时这个作家笔下的人物跑到别家去串个门,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唐突。离开了人物的个性,小说的文学性自然不见了;离开了作者强有力的思考,文学就成了复制品,远离了现实。相较而言,还是张暄表现出“底层文学”的坚实质地,《他们》以鲜明的社会批判立场将“草灰”的各自境况揭示出来。
《他们》是作为警察张暄底层生活的切身体验,他是以平等的姿态走近“草灰”的,没有“城市人”或“文明人”的优越感,没有知识精英的自我意识。他笔下的“草灰”簇类有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他们仅是草灰的代表。作为农民工的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经济状况令人堪忧。“我们公安部门把他们的流动作为社会治安的晴雨表,每当他们季节性地涌来或返乡时,我们都要组织不同规模的集中清查整治行动,俗称‘严打’。而老百姓也把他们作为可‘人人喊打’的簇类,蔑称他们为‘草灰’(因为我们当地烧火用煤,而他们用草。)”
甲“在一个小铁矿打工,整整四年没回家,终于攒下两千八百块钱,存在一张活期存单上。存单夹在褥子里,也不让婆姨知道。他上工的时候,婆姨张罗了几个人搬家……”结果是存单给搬丢了,想到去储蓄所去挂失时,才发现钱已被取走。银行工作人员也记不得是谁取走了。她认为,所有草灰都长得一个样。于是,甲便认为两个取款人与工作人员是串通好了的。“整整半年,他就那么隔三差五的来。每次都拉着婆姨。每次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地用那种特有的腔调重复那几句话:‘我整整攒了四年呐,那么多的钱,她一下子就给我整丢了。’”这又是一个活脱脱的祥林嫂重现。但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没有埋怨别人,当然也没有埋怨警察。甲却有点怀疑我们警察也和取款人串通好了。甲的思维就是在新二元社会里新的国民性的展露,这是张暄大力批判的。
木讷、沉默的乙比甲的处境还悲惨,他的死也是因为钱丢失所致。其实,自绝之前的他还是很热爱生活的,“他还收养了一个弃婴做女儿,并且很爱这个孩子,”给这孩子买最贵的零食。小孩子是他的精神支柱。一天晚上,孩子被人偷走了,他甩掉拖鞋死命追也没有追到,他呼天抢地,“哭着回到村里,满脚流着血。”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的钱又不见了。“他说他的钱装在一个方便面袋子里,埋在山上的一块荒地里,但今天遍寻不见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找到了,是因为记错了地方。第二次是真的丢了。为此,他喝农药自杀了。让人落泪的倒不是他的自尽,而是他死之后的凄凉景象。抢劫儿童案告破了,本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乙的女儿却无人认领。“想着业已死去的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丙是一个杀人凶犯。但丙看不去不像个杀人犯,像个形容猥琐的糟老头子。”就是这个“胆怯的人”却将一个工头用斧头给砍死了。事情的起因是“临到末了,工头不给他结工资。他认为工头是老乡,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到工头家去要。工头不认他这个老乡,后来烦了,居然打了他一巴掌。丙绝望了……”
丁是作为一个典型的法盲存在于文本中的。“丁吹一手好笛子”,他还是拎着笛子去作案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违法犯罪,他还以为作案是一门艺术呢。不然的话,他不会带上笛子,而会带上刀棒凶器。“事情是这样:丁刚来,还没找到房子,便先寄居在老乡那儿,六七个人挤在A村的一所大房子里。那天晚上,突然有人说,B村村外住着一干河南人,晚上咱们去弄俩钱花吧。有人便响应。他们也叫丁,丁害怕,但住着人家的房子,碍于情面,没敢说什么。有人就说,你不进去,给我们看着点就行。丁便和他们一块去了。”结果是什么呢?“因为是持工具、入室、团伙作案,他(丁)最终被判了三千六百五十多天,和他所想的十五天简直是天壤之别呀。”
戊是一个头脑不清醒的人,“他长一双金鱼般的水泡眼,迷迷瞪瞪,一副瞌睡虫的样子。”在大家的心目中,“不但命大,而且命好,真是人不可貌相。”命大是因为老乡唆使他到矿井下偷电机,他坐在绞车里悬在半空。老乡听见有人来了,“就那么把绞车一绊,撂下戊跑了”。电机没偷到,反到冻了一夜。“假如矿主当时就那么随手取开绞车的绊子,戊肯定要借重力作用被摔成个稀巴烂。”命好是因为他提供了久侦未破的抢劫杀人案线索,获得了五千元的奖励。其命好大约是杀人放火的那个家伙把戊当傻子看,作案时没背着他使然。后来呢?这个命大命好的戊还是死了。他是在参与团伙作案盗窃电力设备时,被电击后摔死的。
……,……。
这一个个草灰的命运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四文学中人物。张暄在《他们》中写到草灰的无助、绝望和自尊的全面崩溃,其深沉、冷峻的调子就让我想起鲁迅的《祝福》和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通观这几则表现底层生活的小说,仿佛都弥漫着五四新文学的遗风,鲁迅的深刻、茅盾对现实的理性剖析,在《他们》中都有若隐若现的影子。
近几年来,随着“底层问题”的提出,中国知识界被再度激活。“底层问题”不是只关乎一些特定地域和特定人群,作为一个中国最广大的弱势群体,他们长期受到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关涉到整个社会价值体系的公正、公平性问题。对于他们合法权利的捍卫,也是对人类基本生存权利的捍卫。许多社会学家指出过,在中国,“底层”是没有声音的,他们因为经济地位、文化修养等方面的“缺陷”,无法向世人或者向国家表述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利益表达只以能通过“他人”得到间接反映。面对这种情势,具有神圣使命感的警察张暄担起了为“底层”代言的责任。
当底层遭遇到不幸,尤其是当法律、社会都无能为力甚至是无动于衷的时候,文本中以恶治恶的书写便有了大快人心之感,愈血性、愈暴力似乎愈有对底层的认同感。暴力成为底层表示反抗的方式,也是走投无路时证明自身存在或价值的方式。如丙和已就是如此。
窃以为,《他们》最大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对当今社会和现实的置疑与挑战,对中国下层人民生存处境的留心与关注,对司空见惯的新国民性进行批判。著名评论家孟繁华说:“对现实的关注,是百年中国文学的一大传统。特别是在经济崛起、文化纷乱的时代,作家将目光投向最为艰难的所在,不仅是良知使然,同时也是文学寻找新的可能性的有效途径。”①警察张暄以“铁肩担道义”的情怀,对历史进程中社会和人性的残缺怀有深深地忧虑,并发出了人道主义的呼唤。《他们》中的丙与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人民文学》2004年3期)中的九财叔遭遇类似。“当我们看到九财叔的仇恨越积越厚,看着危险一步步逼近祝队长等人时,真想跳到马嘶岭上大喊一声:要理智要清醒啊,人们!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互相沟通一下呢?当九财叔因为祝队长扣了二十块钱而愤愤不平,当王博士把他吓病后,他天天跟在王博士身后无声地示威时,为什么祝队长和王博士就不能同他沟通一下并有所触动和反省呢?”②正如作品中的官治安所想的:“一个不能表达,无从表达,不敢表达的人,很快就将一般的成见变成了仇恨。这太正常了,可是,也许祝队长和王博士未有察觉,这非常危险。为什么不让他表达出来呢?可怜的九财叔、沉默的九财叔。他这次以后真的就像掉了魂似的,躲在一处抽烟、发呆、丢三落四、爱理不理、眼神恍惚。”③丙的心理流程与九财叔是一致的。
张暄用自己的良知来写底层,有着鲜明的情感立场。他作为一名公安作家,又要比非公安作家承担得更多。如果说非公安作家侧重于文本的审美,那么公安作家则侧重于教化。丁就是一个让读者欲哭无泪的个案。从小说中分明能读到张暄同情的泪水,但法不容情。无辜的丁只是走了一个“抢劫”的形式,却被判了这么多天,他的教训是深刻而惨痛的。如果类似“草灰”的农民工读到了,他们的灵魂定会受到震擅,当然也是一桩幸事,因为《他们》起到了普法宣传之功效。
尽管《他们》中有许多心酸的情节、沉重的场景,但还是有大量的温暖存在,并没有像新写实小说、女性小说中那样通篇尽是人性的灰暗面,无丝毫的阳光。如成了植物人的癸躺在医院里时,“同院的女人往他嘴里喂红糖水”就是一个温馨的动作。
更多的是警察绘出的感人画面,像我们警察东奔西走给癸筹钱治病,“常有人说警察管得太宽了,不宽行吗?”又如我们在押解丙的途中,“中间停下来吃饭,要的是大碗烩面,特地多放了羊肉,我们吃的都一样。饭端过来时,我们先让他吃,他不敢相信,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我们说吃吧,没什么。他受宠若惊,就那么戴着手铐站着吃。我们让他坐下,他就执意那么谦恭地站着。”以上话语是人民警察对犯罪嫌疑人、受害者实行的人文关怀,也是人性化执法之举。
在迄今出现的有关“底层”的文学创作中,那些有深度的作品无一不贯注着作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除少数作品明显地继承“左翼”传统外,更多的是上承“五四”文学“写真实”的传统,本着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他们》属于后者。
张暄用他的诚恳和真挚生产出了公安文学中的“底层”佳品,如今,我期待他的更多底层写作问世。(注:张暄的散文集《溯》,于2008年5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注释:
①孟繁华:《在“守成”和边缘洞穿世事——评2006年的中篇小说》,《当代文坛》2007年第1期。
②单元《文学之用与作家的情感立场》,王肇基 肖向东主编《底层文学论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08年,第255页。
③陈应松:《马嘶岭血案》,《人民文学》2004年3期
附张暄小传:张暄,男,1976年生,山西泽州人,警察,三级警督,现供职于泽州县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从警十余年来,先后从事治安警、刑警、交警等警种,始终工作在基层一线。繁忙工作之余,笔耕不辍,以散文写作为主,兼及小说、诗歌,先后在地市以上报刊发表各类文章百余篇,多篇文字被多家报刊、杂志、网站转载。2008年5月,散文集《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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