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蔡定剑先生
我与蔡先生曾有一面之缘。2006年在广州,南都的一个座谈会上,我与蔡先生比邻而坐。他发言,谈的内容已不记得,只记得他瘦弱的身影和温文尔雅的神态。他说话声音很轻,但是铿锵有力。
那次与会的,还有傅国涌、展江等,都是我所尊崇的知识分子。中国知识分子有一个光荣的历史传统,那就是以天下为己任,我想蔡定剑、傅国涌、展江,还有徐友渔、于建嵘等,都是这一传统在当代的薪火传承者。
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代表了封建一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这种责任意识虽然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也是可贵的,但是从历史长局来看,他们所起到的作用可能是反向的。金观涛剖析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年绵延不绝“超稳定”的原因,认为儒家知识分子是超稳定结构的一个重要犄角。封建知识分子自觉维护皇权,先皇帝之忧而忧,后皇帝之乐而乐,鞠躬尽瘁为皇帝牧民,实际上延迟了中国社会的进步。
真正有历史进步意义的知识分子群体出现在五四时期及其前后。五四前的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充分认识到老大帝国已走到穷途末路,力图用西方的制度改造中国。到五四时期,涌现出更多有见识、有担当的知识分子。那是一个需要巨人并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鲁迅,胡适,蔡元培,李大钊……他们比康梁对中国社会的认识更深刻,不仅要改造制度,而且要改造民心。为开启民智,他们做出了筚路蓝缕的艰辛努力。虽然他们政治观点迥异,后来走的路各自不同,但是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责任担当,要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壮志雄心,至今思来,高山仰止,景行景止。
再一批意气风发的知识分子群体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他们借助政治的清明,大胆言说,奋力清除文革遗毒,唤起麻木的民心。他们和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一样,雄心勃勃,欲将残破的中国导向人类现代文明的正道。他们做了集体的努力,但是遭遇了集体的失败。李泽厚等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在90年代后湮没无闻,如今提起斯人,80后、90后们不知所云。令人唏嘘。
20世纪90年代以降,在政治压制、金钱诱惑的双重作用下,当代知识分子早已集体堕落。一些人甘心为奴,依附权贵,以能分得一杯羹为荣,余秋雨、王兆山可为代表;一些人依附资本,专替富人辩护,蒙蔽穷人,以披着经济学家外衣的大量“砖家”为代表;一些人贪婪地分食着教育产业化带来的饕餮盛宴,吃得满嘴流油,以大学“叫兽”们为代表。知识分子集体无操守,丑态百出。有明目张胆抄袭的,有像明星那样走穴要价的,有利用身份、权力潜规则女学生的。如果有志者写一部当代《儒林外史》,必定十倍精彩于吴敬梓的大作,可录入中国文学史。
然而在这样的污泥浊水中,仍有出淤泥而不染者,蔡定剑、徐友渔等一批知识分子堪为楷模。他们在举世滔滔“以经济为中心”的时候,仍然专注于这个社会的人文关怀和国家的未来。他们以一己之力,“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要为国家和民族谋一条光明的路。他们痛心于现实,凭借其个人能力,完全可以“乘桴浮于海”,一走了之,另谋生路。但是他们没有,选择了留下,沉静地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知识、见解,继续启蒙民众,一点一点地推动中国社会进步。诸多肉食者将儿女和财产转移国外,自己身揣多国护照随时准备开溜,与他们相对照,谁是真正的爱国者,不言自明。
蔡先生曾位列高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继续高升,只要他肯为体制所驱使;如果他不愿意,他也可以选择沉默,即可保有既得利益。但是他偏要做一个另类,发不和谐之声,做不合时宜之事,于是他终于不能见容于当道,遭到排斥。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改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那颗拳拳赤子之心。他没有就此沉沦,而是继续不懈地鼓与呼。
蔡先生鼓吹的是民主、宪政,这些在80年代深入人心的普世世值,如今在中国不幸都成了敏感词。此种世道变迁中所包含的荒诞意味,也许只有很多年后人们才能体会。蔡先生竭其短暂的一生为这两个敏感词而奋斗。他一直在发声,尽管声音是那么孱弱,如同他孱弱的身躯。出师未捷身先死,在他的事业还一片渺茫的时候,蔡先生竟遽然离去。有评论说:是中国民主事业不能承受之重压垮了他。
先生已逝,风骨永存。先生所遗之事业,任重道远,自有后人。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先生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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