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英国范保罗，AAIB 总部，调查专家们将爆炸发生位置前后共 20 米的飞机碎片垂直拼装起来，以研究炸弹在飞机内爆炸时的影响。

3 月的英国汉普郡，即便是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迎面的凉风也颇为怡人。惠灵顿公爵的雕像适时地提醒着，这里就是奥尔德肖特。

在一片绿树环绕中，一栋砖红色二层小楼分外惹眼。几名男女行色匆匆，互相交递着一些传真，并不断婉拒来电媒体的采访。

右边小楼的落地玻璃墙上有很醒目的标志：黑色底的三角形，当中是一个白色的王冠，暗示这家机构的皇家背景，而下面一个白色的飞机形状则凸显了它们和航空领域的关联。

这里是英国航空失事调查局（Air Accidents Investigation Branch，下文简称 AAIB）。3月24日晚马来西亚总理纳吉布公布了马航 MH 370 坠毁属实的消息，关键信息便是由 AAIB 提供的。

小城奥尔德肖特有着浓厚的军事气息，去年凯特王妃来视察的爱尔兰卫队就收编于这里的军事基地。调查人员高效率的工作方式，甚至仅凭行走速度，也能隐约看出 AAIB 悠远的皇家军事背景。

英国的空难调查向来走在世界前沿。20 世纪初，劳斯莱斯公司创始人之一C.S.罗尔斯成了第一个在飞行中严重受伤的人。当时的皇家飞行俱乐部 （Royal Aero Club，下简称 RAC）对此极为关切，俱乐部成员乔治·科克伯恩（George Cockburn）对此亦非常热心。

1912 年，RAC 发布了一份关于萨里布鲁克南茨机场一次重大事故的调查报告，而科克伯恩也在 1914 年飞行器调查部门成立之后，成了部门的第一位首席调查官。

AAIB的前身是世界上第一个空难调查局，成立于一战期间的1915年，直接向空军最高指挥官报告。当时它叫“事故调查局”（AIB），1983 年归入英国交通部，并于1987年正式更名“航空失事调查局”，这时它已开始同时为军方和民间的相关空难调查提供服务。

1983年，AIB 归英国交通部正式管辖，1987年改名为 AAIB。

1988 年 12 月 22 日，苏格兰洛克比，英军士兵和警察排成一列对飞机失事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只要不是长在地上的东西也不是石头，就把它捡起来。”

扬名洛克比

AAIB曾参与调查多起空中事故，其扬名之作便是 1988 年的洛克比空难。

美国联邦调查局 （FBI）爆破专家汤姆·瑟曼（Tom Thurman）介绍，当时他们找到1.8万块碎片，然后由1000多名专家和技术人员不分昼夜地对这些碎片进行分析、模拟和鉴定，最后由一枚小小的芯片推导出所有答案，向全世界确认了这起空难为恐怖主义的阴谋。

1988 年 12 月 21 日，泛美航空 103 号班机于起飞后 38 分钟在空中解体，并坠落在苏格兰边境小镇洛克比。空难造成 270 人丧生，其中机上有 259 名乘客及机组人员，另外 11 人在洛克比地面丧生。

12 月 21 日这一天，和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苏格兰小镇洛克比的居民们正为圣诞节做准备，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头上是繁忙的空中通道，也不知道灾难即将而至。在目击坠机的当地警官迈克尔·戈登（Michael Gordon）记忆中，那天晚上的天气不太好，刮着很强的西风，他家的玻璃被风吹得嘎嘎作响。

戈登当时正和朋友聊着电话，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在洛克比的灯光中，我看到很多黑色物体从空中垂直掉下来。然后高空中一个瘦长的黑色物体，顶部着了火，拖着很长的火焰，呼啸着从天空砸向洛克比。”爆炸发生后，当地的电话线断了。

失事飞机的残骸散落在小镇郊外，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美英两国各派出美国联邦调查局和AAIB帮助苏格兰方面进行深入侦查，警察、军方、英国刑侦实验室等其他部门共约 2500 名工作人员参与了调查。

AAIB 调查员发现的第一个突破口，是一件损毁的蓝色Babygro婴儿装，而且这套服装只在马耳他斯利玛岛上有售。岛上“玛丽屋”服装店老板高斯向苏格兰警方回忆，在炸弹袭击前两星期，一名利比亚口音的男子曾来购买那套婴儿装，另外还买了一把雨伞。警方发现其和空难遗物中装炸弹的“新秀丽”行李箱内痕迹正好吻合，从而确定了嫌疑人。

第二个突破口，是残片褶皱里的一小块不属于飞机零部件的电路板，瑟曼调查后认定这个电路板来自于收录机芯片。美国中央情报局 （CIA） 数据库中和碎片吻合的定时器，也曾于空难前由一名经销商卖给了一名利比亚情报官员。

回忆起翻阅数据库档案的过程，瑟曼停顿了一下：“当拆开定时器的时候，我全身冰冷，不停打寒颤，那种冷飕飕的感觉至今留在记忆里。我看着电路板，它和在洛克比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

很明显，炸弹就藏在收录机里。

“很讽刺的是，东芝的这款收录机有个绰号，就叫‘炸弹攻击收录机’。”瑟曼微微摇了摇头。

两条线索同时锁定飞机爆炸的始作俑者，系利比亚航空公司驻马耳他办事处经理费希迈和利比亚特工阿卜杜勒·迈格拉希。

2002 年 10 月，利比亚政府为死难者提供 27 亿美元赔偿，约每人 1000 万美元。2003 年 8 月 15 日，利比亚正式承认对恐怖袭击负有责任。

1983 年，AIB 归英国交通部正式管辖，1987 年改名为 AAIB。1988 年 12 月 21 日，AAIB 被指定对洛克比空难进行调查

AAIB 的专家将碎片的照片传至 FBI（图中画圈的部分即为第二块电路板）。FBI 的专家将电路板碎片与 FBI 的数据库相比对后一无所获，最后在 CIA 数据库中发现了与碎片相符合的定时器

树林里的调查局

位于汉普郡奥尔德肖特的AAIB总部小楼有两层，分左右两栋。左边由红色墙砖砌成，右边整栋都是落地玻璃墙，并挂有“AAIB”的字母牌和三角形“皇家飞行”的logo。

楼前面的小溪上架着小小的木桥，旁边草地零散地长着几小株不知名的植物。不注意标志的话，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院落，并不神秘。

小楼门口的木头长椅很干净，它们大概是希望常有人来光顾，清闲地坐一下午，因为一旦有人匆匆走过，也就意味着世界的另一头也许又有不幸发生。

AAIB 目前共有 49 名工作人员，除了航空事故首席调查员和副总调查员，其余调查人员共分6队，每队由1名主任调查员带领。调查员分成三组，包括航务调查组 （共2队）、工程调查组 （共3队）以及飞行记录调查组（共1队）。另由两个科室负责支持，行政管理科(OMU)和信息科 （IU），提供经济支持和技术保障，处理周边公共关系。

楼里人不多，遇上比较轰动的空难时就更为冷清，可以想象当年洛克比事件发生后，这里很有可能是全体出动。

调查局对员工的能力要求甚高：“航务调查员”必须持有有效航空运输飞行员执照和一级体检合格证明书，具备对固定翼飞行器或直升机下达合适指令的能力，并具有渊博的航空知识；“工程调查员”必须持有工程师证书，或者在取得特许工程师资格后有至少 5 年的工作经验，并对现代飞行器的控制系统具备专业知识与经验；“飞行记录调查员”则要求具有电机工程学/电子工程学或者航空工程相关专业的学位，或者在取得特许工程师资格后在有关工程学院有 8 年的工作经验，并对现代航空电子设备具备专业知识与经验。

作为随时待命的调查机构，民间调查也是他们的重点之一。人们可以通过电话或者网络来向他们报告事故，并咨询情况，类似一个报警求助机构。你需要事先向事故当地警方报案，然后将航空公司、国别、机型、航班号、事故发生时间、地点、机上人数、伤亡情况等等信息告知 AAIB，信息量越具体越利于调查。

AAIB 主要负责对两种事故的调查，一是有乘客面临生命危险或者飞机失踪的事故，比如 1958 年曼联球员搭乘的飞机在跑道上三度尝试起飞失败后撞毁，机上 23 人罹难 （世称“慕尼黑空难”）；二是重大恐怖事故，如上述的洛克比空难。

忙碌对于其他职业也许是令生活充实的好事，而对于AAIB来说，忙碌就意味着安全隐患持续存在。

1988 年 12 月 21 日，苏格兰洛克比，泛美航空 103 号班机的左机翼撞上地面爆炸，在舍伍德新月广场上造成一个巨坑

1989 年，苏格兰，AAIB 专家发现飞机货柜损伤严重，他们打造了一个简易货柜架，并将货柜碎片拼装上去，以寻找爆炸案件的线索

他们这样还原现场

通常来说，解体飞机的残骸散落范围甚至可以达到 2000 平方公里，AAIB 如何复原事故现场，重现真相拼图？

AAIB 高级调查员克里斯·普罗瑟罗（Chris Protheroe）表示：“就像影像中的定格画面，如果你能捕捉到飞机解体那一刻的情景，就能更清楚地了解它是怎么解体的。”

也许有人会以为 AAIB 的调查员都应该早已百毒不侵，对事故残骸和狼藉的现场无动于衷。事实上，专业过硬的他们同样也是温情的普通人，存放人体遗骸的大量黑色袋子，很难不令人动容。

AAIB 主任调查员米克·查尔斯（Mick Charles）肯定了他们在洛克比的紧张工作，表示在洛克比的那段日子是非常让人留恋的，尽管浓厚的节日气氛让他们想家，但他们仍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工作。

有时皇家空军会调来直升机，方便调查人员从空中俯瞰，定位飞机残片散落的范围。有时天气很糟，起雾的空中像濛濛细雨一样一片模糊，可视度不到三米。瑟曼他们知道整个地方都有残骸，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弃。

如果有像迈克尔·戈登这样的灾难目击者就最好不过了，他可以带着调查组，沿他看到的飞机坠落轨迹一路找过去。“我们也会找来很多对空难热心的群众，由 AAIB 领导，帮助调查。”米克·查尔斯说。

相对完整的驾驶舱残骸往往对调查大有帮助。米克·查尔斯们可以根据驾驶舱内部各种开关和控制器的位置，以及自动驾驶仪和氧气罩的情况，来判断驾驶程序是否标准，失事前飞机各个部件运行是否良好。假如舱内没有异常，则可以考虑人为破坏，即炸弹爆炸的可能性。

所有残片都找到之后，他们会把残片运送到军用飞机棚，把飞机残骸依次平铺放置，沿底部中线，根据框架图重新拼凑机身。然后根据机身残骸分裂的痕迹判断炸弹炸开机身的位置。

瑟曼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对照定时器碎片，查阅了 FBI 之前侦破的类似案件的大量档案，无果，后在 CIA 朋友的帮助下确认，这是一颗定时炸弹。

有人还原行李集装箱，彼得·克莱登就负责这个工作。他的目标是将当时的 20 块残片像拼图一样拼好，再确认放有炸弹的行李集装箱。根据集装箱箱底和侧面受到的损伤，他们可以精确算出炸弹所在的高度，也就是它在集装箱中的具体位置。

“在铝制行李集装箱的第二层”。这是引发那场洛克比空难的定时炸弹悄无声息的藏身之处。

而后梳理飞机的养护记录，发现波音出产的这第 15 架 747 已经服役甚久，顶部舱板已有破损。而这个不足，成了炸弹的帮凶。

1988 年 12 月 21 日，泛美航空 103 号班机驾驶舱在苏格兰村庄 Tundergarth 一间小教堂旁的田野里被发现，里面有机长、高级副机长及一名空姐。这名空姐在被发现时还有生命体征，但在救护人员赶到前就去世了

空难史上的权威鉴证

曼联的球迷应该忘不了这一天，1958 年 2 月 6 日，英国欧洲航空公司 （即今英国航空公司）第 609 次航班空速“大使”型专机在暴风雪期间试图起飞导致坠毁。机上 7 名曼联球员、曼联球会秘书、教练以及一名训练员、8 名随队记者当场罹难。

这是当年震惊体育界的“慕尼黑空难”。事发后，德国机场管理当局在1959年发布报告，称空难的主要原因是机师没有在起飞前为机翼进行除冰程序，并对机长詹姆士·泰恩提出检控。詹姆士·泰恩因此于 1961 年被英国欧洲航空公司开除，这名二战中驾驶过战机的优秀飞行员只能回家务农。但泰恩认为，事发时飞机跑道末端的积雪导致飞机失速，无法及时起飞才酿成惨祸。他不断给英国和德国政府写信、打电话，要求洗雪冤屈。

1967 年，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过问此案，慕尼黑空难立刻成为英国议会关注的焦点。于是，AAIB 于 1968 年对慕尼黑空难展开调查，他们立刻对德方公布的报告提出严厉质疑：首先，机翼上的白色不是积雪或冰，而是湿润表面的反光，因为照片上的那一片白色下，清晰地显示出飞机的标志，也就是说，詹姆士·泰恩其实是按照程序给飞机的机翼除冰的;其次，英方找到的目击证人、最早赶到空难现场的莱哈·迈尔也称，没有在机翼上看到结冰，只有融雪;再次，AAIB 的 3 名专家认为，德方调查人员在机翼上发现的积雪也并不足以造成飞机失速。最后的结论是，跑道末端的积雪才是导致意外发生的主要原因。1969 年 3 月，也就是空难发生 11 年后，英国政府根据 AAIB 的调查报告洗脱了詹姆士·泰恩的罪名。

此外，英国海外航空公司的 781 航班因金属疲劳问题坠毁、大韩航空货运8509航班坠毁等多起飞机事故都由 AAIB 参与深入调查。

在近日的马航调查中，AAIB 与英国因马萨 （Inmarsat）全球卫星网络公司合作，使用卫星数据确定了 MH370 的重点搜寻区域。分析结果的关键数据是发动机最后给卫星发的一条信息。海事卫星最后接收到发动机信息是 8 点 11 分，通过无线电光速可以算出距离长度，并根据飞行时间、燃油可支撑的飞行距离等判断出 MH370 可能沿南部走廊飞行，基本确定在南印度洋。

在未能找到马航 MH370 的残骸和黑匣子之前，AAIB 就将其宣布为空难。对此，发言人始终讳莫如深，只表示调查行动由马来西亚政府牵头，一切声明以马方为准。

如首席调查官基思·康拉迪 （Keith Conradi）所言，他们的宗旨是通过调查重大事故的原因，并提供安全建议来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从而提高航空业的安全系数。在眼看乘客付出生命的惨痛代价之后，人们能依靠和信赖的，也只剩下负责安全的第三方机构了。

在宗旨之外，或许每一次事故，他们心里都有同样的想法：无论如何，愿生者安好。